77 飨羊宴2

第二十五回 飨羊宴2

謝流水在床榻上醒來,轉頭一把抱住了楚行雲。

“你幹嘛?”

“行雲哥哥,有噴火怪,怕怕。”

“……有什麽?”

流水不說話,就是抱緊他,楚行雲連魂都是熱的,抱起來很溫暖,謝流水貼了一會,又說:

“我害怕。”

楚行雲無語:“……怕噴火怪?”

謝小人又不答,只可憐兮兮地把頭咚到行雲懷裏。楚行雲心想:你手撕女鬼撕得行雲流水,夢裏還怕什麽噴火怪?怪物怕你差不多。然而礙于此人身負重傷,自己也不便劇烈掙紮,只好就這麽随他抱了去。

不知是受了傷的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麽,謝流水很快就沉進半夢半醒間,又被拉進小行雲的世界裏。黑黢黢的地下曠地,青銅蛇像前,小行雲躺在一塊裹屍布裏,傷口焦黑,又滲着鮮紅血,神女拿着一把剪刀走來,冷冰冰道:

“壞死的地方,要剪掉。”

小行雲抖了一下,接着又不動了,他睜着一雙失神的眼,躺在那。月色從地室的小窗裏漏下來,青銅群蛇像上,懸着一把刀,反着雪一樣的光。

神女拿過一金盞,酒裏盛着一朵花,遞到楚行雲嘴邊:“曼陀羅花,泡火麻子,我自己配的。吃了吧,吃了,就不痛苦了。”

她見他沒個反應,跟死屍一樣躺在那,于是捏開嘴,硬灌進去。小行雲機械地咀嚼、吞咽,慢慢地無知無覺了,他睜着一雙眼,看神女将他那些焦黑的皮肉一點點剪掉,露出底下洇血的鮮肉,神女剪完,将焦皮肉放在盤子上,又拿出一罐子綠膏,忽然道:

“頭祭的羊本不是你。”

小行雲動了動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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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先給你塗的油,還有現在的綠膏,都是防止你被燒死的東西。十年祭祀一共十二天,作頭祭,要在第一天、第六天、第十二天受刑,最後一次,你才可以死。”

“長老是神的化身,村民是神的子民,你侮辱長老之子,就是侮辱神之子。”

“不去吐草不就沒事了嗎?就要逞那麽一口氣嗎?”

神女說着,給小行雲塗滿綠膏,末了,收拾好東西,離開前,在蛇神像前,深深一跪。起來後,背對小行雲說道:

“這是神罰,是你的命。怨不得誰、怨不得誰。”

等神女走到旋梯口時,躺在地上的小行雲忽然開口:

“姐姐,你在為自己開脫嗎?”

神女停下腳步。

“每一次都是你将紅花落下,宣告祭祀開始。”

神女扭頭打開機關,小行雲躺在地上叫道,他嗓子啞了,像被煙燎過:“你就在祭壇旁邊站着!看了很多年吧!”

“砰”地一下,機關合上了,旋梯消失,地室裏,只有一小格月光,落在小行雲身旁。

那一方月色裏,站着謝流水,他蹲下來,抱緊小雲,他既不願楚行雲去臆想不存在的小動物,卻又希望此時的楚行雲能想一想,這樣,他就能穿過十九年的歲月,陪伴他。

然而小行雲只呆呆地躺着,像一只木偶,渾然無覺。

第二天,有一波又一波的村民走進來,對着青銅蛇神像頂禮膜拜,臨走前,都要對小行雲“呸”一口。中午時分,又有一批藍短打人進來,他們這回沒有畫黑花臉,一齊布置這處地下曠地,鋪了滿地紅扶桑花,四壁牆上挂起數百條銀蛇,真不知哪來的錢財。楚行雲躺在那,聽他們道:

“中午祭過第二頭羊,今晚又可以……”

“嘿嘿,可不是,我今年抽簽總算抽到了第一批。”

“我操!他娘的我抽到第五批,你們前面的悠着點玩啊,考慮考慮後邊的兄弟!”

“呵呵,誰管你呀!”

“嘿!神女在村口分蛋酒了,挂完這個出去喝一杯?”

“得嘞。”

黃昏時分,神婆來了,她渾濁的眼瞧了瞧楚行雲,嗤了一聲:“自作孽,不可活。”

楚行雲不說話,也不看她,全當自己是一塊木頭,神婆似乎醞釀了一番話,正欲緩緩而吐,忽然神女從旋梯上跑下來:

“第四竹屋的十三娘要生了!請神婆快去看看!”

“呔!這女的忒能生了,這是第十七胎了吧!果然屁股大就是行,王村長挑人不錯,你回頭給他送兩對銀蛇吧。”

“是。”

神婆走了,神女又拿出一罐綠膏,開始給楚行雲上藥,這藥果有奇效,身上的灼傷好了大半,沒昨日那般一片焦黑得可怖,估計到第六天他又能複成原樣,繼續上祭臺。

神女一邊塗藥,小行雲看着她,問:“姐姐,我知道我要死了,能讓我死個明白嗎?我祭的這是什麽神。”

“水神,雙頭蛇王。”

“為什麽要祭它?”

神女遲疑了片刻,回:“很久很久以前,村裏有人不想要女嬰,就将她們投入山中湖裏,死去的女嬰陰氣深重,日日在水底哭泣,擾了蛇王休憩,于是……發起洪水,淹了村子。此後,每年村裏人都向湖中祭四名男童,以陽鎮陰,讓那些死嬰勿擾蛇王,如此,村裏便會安泰。”

謝流水皺了一下眉頭,神女在撒謊,她十六七,騙騙八九歲的楚行雲興許綽綽有餘,但要蒙他這老江湖,那是遠遠不夠了。雖說是撒謊,但謊言,往往是基于現實改造的,從進村到現在,謝流水覺得這村子有個地方不對勁,燒楚行雲那一晚是祭祀頭夜,所有村民應該都會到場,當時謝流水數了數,發現:

男的太多了。

興許,蛇王的懲罰并不是發起洪水,而是讓這村子,從此就生男孩,多多益善。

一開始村裏人大約高興壞了,然而久而久之,就發現不行了,故而有此祭祀。

神女塗完綠膏,轉手要走,小行雲拉住她的紅紗裙:“和我一起的人,都死了嗎?”

“你問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楚行雲不依不饒:“死了嗎?”

“今日午時,祭了第二只小羊。”

“那女的呢?”

“你不該知道這些。”神女轉身就走,小行雲抓住她不放,“女的呢?”

神女看着他,臉上淡淡的,無悲,也無喜,回道:“母羊,是祭給神的子民。”

小行雲疑惑地看着她,神女站在他身旁:“有些事情,命定如此,無力改變,神全知全能,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人,與其痛苦掙紮,不如坦然接受。”

楚行雲看着她,神女向他伸手,掌心裏有一丸紅藥:“吃了吧,你作為頭祭,要被綁在盤子上,端到神前,吃了,傷就會好的。”

楚行雲接過,放在手心中,此時旋梯上有一個粗重的聲音,在叫神女,興許是長老,神女趕緊跑上去,緊緊地閉上機關。

隐隐約約,頂上又有鈴铛聲穿來,叮鈴叮鈴,一下一下,又急又迫,像要震碎了。

楚行雲對神女半信半疑,所以他最後決定只吃半丸紅藥,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果然有人來将他綁了紅繩,捆到一個巨大的盤子上,端到青銅蛇神像前,還在盤子前插了好幾柱高香,一時異香四溢。

夜漸深漸濃,半丸紅藥開始發揮效用,被捆的四肢既不麻,也不痛,只剩五官還能知能見,他躺在那,莫名地有了一絲害怕,他輕輕喚了一聲:“平雲君……”

謝流水霎時就變作一只紅尾松鼠,雪白的肚子上,還蓋了一枚小雲章。

小行雲笑起來,把頭湊過來,貼住謝松鼠軟軟的、毛茸茸的肚子。

不一會兒,旋梯被打開,一隊男人推着兩只母羊,走下來……

尖叫,嬉笑,撕裂,慘叫……

青銅蛇神像,高高在上,默默注視着這一切,無悲無喜,不言不語。

小行雲發起抖來。

那是他第一次認識:性。

這就是所謂的,大人說的,巫山雲雨,魚水之歡嗎?

好惡心啊。

謝松鼠默默舉起大尾巴,護住小行雲的眼睛。

謝流水後悔了,他不該來找他的。

十陽武功,送出去了,就是送出去了,他不該去要回來。

不該的。

小行雲把腦袋埋進他的尾巴裏,全身都在發抖。

過了不知道多久,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最後神婆走來,指揮道:“這兩個住第四竹屋,號十四娘、十五娘。”

村裏男女失衡過重,所以每次祭祀,就集錢從外面買女的進來,錢不夠,沒法一家一個,只好作公妻,待在竹屋裏,不停生産,生出來,又是男孩多,如此惡性循環。

一地紅花敗,小行雲躺在那,四處是暗與寧和,仿佛一切從沒發生過。

月光下,蛇神像上懸着一把刀,靜靜地反着雪一樣的光。

天終于亮了,神女從旋梯上下來,替小行雲換藥,綠膏塗到一半,小行雲冷冷地說:

“你都知道。”

神女微微驚訝,但是擡頭的一瞬,又複了平靜:“你沒有吃紅藥?”

“你只是看着。”

小行雲盯着她,不管不顧地大叫:“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你憑什麽決定……”

“我沒有決定,神早已有所判,我只是執行神的旨意。”

“放屁!你只是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借口而已,什麽都推到神身上,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神!”

“啪”地一聲,神女掴了他一巴掌:

“你自己沒有信仰,但不要侮辱我們的信仰。”

這一巴掌打得比先前都重,小行雲被摔到一邊去,神女留了一杯曼陀羅花酒:“你腿上的傷爛了,我去配點草藥,你自己挨着吧,挨不過去,就喝一點那個。”

神女轉身走了,步履不太輕盈,腳腕上的銀鈴,悶悶地啞着。

那一晚的母羊祭,在山間湖邊舉行,竹屋裏,又添了十六娘、十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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