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蘭惹(8) 誅邪

第70章 蘭惹(8) 誅邪

山神廟前長風疏闊, 衆人沉吟良久,滿肚子疑惑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是說,你們之前沒有這個想法, 是在下山失敗後才突然出現的這個念頭?”君不犯按了按太陽穴,伸手指向山神廟的牌匾,“像那個多出來‘寺’字一樣突然?”

這個例子舉得太貼切, 意塵夢無奈地點了點頭。

意愈生将他拉到自己身後,略做斟酌方才開口:“且不提這念頭出現得古怪,倘若真的要照做才可下山, 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那我們相當于被困死在這裏了。”

“是啊。”行杳嗤笑一聲,“畢竟我和這位小先生也是妖邪中的一員。我就不說了, 意壯士肯定是不會允許你們殺了他好友的。”

被“壯士”二字嗆了一下,意愈生掩唇輕咳,把意塵夢藏得更深了些。

“君子求義,小人貪利,我不會為一己之私傷害你們,放心。”君不犯脫口而出。

他依舊遵循着儒家那套行事作風, 可話一出口,心頭便浮現出隐隐的違和,就好像做法是他的做法, 但風格不是他的風格,二者的錯位導致他說出這話時,居然感到了怪異的違心感。

不對, 他似乎遺漏了一些細節,一些從最開始就在他眼前晃蕩,他卻始終視而不見的東西。

“你們先別着急,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君不犯擺擺手,轉身背對衆人坐下,背影挺直舒展,仿佛得道高僧在打坐參禪。

“給他一點時間吧。”

虹凝視他良久,随即仰頭望天,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瞳孔驟縮,他卻不肯移開,反倒貪戀這種真實的疼痛。

他的夢裏到處是這樣的光芒,但他的眼睛不會被夢境中的光刺痛。

唯有現實能夠刺傷他。

他要的就是現實,有君不犯在的現實。

另一邊,君不犯并不知道虹的想法,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記憶中,從在枯死的老槐樹下蘇醒的那一刻起,開始梳理昨夜經歷的種種細節,将它們提煉精簡,串連成線。

醒來——下雨——躲雨——想起山神廟——找到山神廟。

遇到意塵夢——從他口中得知破壞規矩的後果——遭受狐妖攻擊。

尋上虎妖洞穴——找到意愈生與虹——回到山神廟。

山神廟被收拾一新——殺虎妖——帶回行杳——發現蘭惹後面多了個“寺”字。

交談——入睡——蘇醒——下山——回到原位。

這裏面有哪些細節和其他的經歷格格不入?

君不犯鎖定了兩件事——山神廟莫名恢複整潔,與牌匾上多出來的字。

由此直接延伸到蘭惹寺的出現——他是先需要一個地方躲雨,才莫名想起山神廟的存在,并且這座山神廟和其他的不同,它有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因他的記憶而誕生,也因他沒來由的想法——“蘭惹後面應該接個寺字”而變化。

兩相印證,他得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結論。

蘭惹寺或許本不存在,因為他需要,所以才會出現。

他需要一個躲雨的地方,而山上應當有山神廟,他對廟宇的印象模模糊糊地來自一個叫蘭惹寺的地方,所以山神廟出現了,有了獨一無二的名字,并随着他的印象發生變化。

因為蘭惹寺是為他而生,所以他愛整潔,蘭惹寺便會自發變得整潔。那三只狐妖之所以能闖入寺中,也是因為意塵夢告訴他山神廟規矩被破壞的後果,他心裏有了這個認知,才讓它們得以闖入。

正因如此,他們才下不了山。

下山需要走出蘭惹寺,如果君不犯意識不到這座寺廟不存在,它便不會消失,他們也就走不出蘭惹寺,踏不上真正下山的路。

至于意塵夢和行杳腦海中忽然多出的念頭,興許可以算作是蘭惹寺給他們的提醒。

“下山”一事是他們在蘭惹寺中商量出來的,由于蘭惹寺是随君不犯心意所化,因而想要“下山”,便等于想要走出蘭惹寺,那走出的方法,自然也要随君不犯的心意決定。

那在決定這件事的前後,他做了什麽?又産生了什麽念頭?

他殺了三只狐妖,一頭虎妖,但也救了兩個不曾害人的“伥鬼”。

嫉惡如仇,除盡妖邪,是君不犯的處事原則。

亦是離開“蘭惹寺”的方法。

沒有走出蘭惹寺,他們遇到的妖邪便是君不犯心中的“妖邪”。

除惡務盡即可。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最後一步,但那是他自己的事,卻與其他人無關了。

君不犯站起身,拍掉衣擺上的灰塵,回身深深看了牌匾一眼,胸中了然。

“你想明白了?”虹緩步上前,雖然是詢問句式,用的卻是肯定口吻。

“嗯,我知道如何‘下山’了。”

君不犯望進他一眼便能看到盡頭的蔚藍眼瞳,耳邊忽的再度響起那種齒輪倒轉,偏離軌道的聲響。

與此同時,他心底有一處蒙昧之地悄然碎裂,對于這張臉,這雙眼睛,感到越發的熟悉起來。

行杳、意愈生與意塵夢精神一振,齊聲問他是什麽辦法。

“請各位幫我一個忙。”君不犯收回眼神,平靜地道:“盡你們所能,殺死山上每一只妖邪——我說的是妖邪,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行杳怔了怔,緩緩露出一個笑容:“手染鮮血?”

意愈生點頭:“惡行累累。”

意塵夢探出腦袋沖君不犯一笑:“了解。”

……

意塵夢二人和行杳兵分兩路,一行向山下,一行朝山上,犁地般的殺了一路,漫山遍野都是血腥氣,随處都能聽見妖精鬼怪的慘嚎。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們總覺得殺妖的過程過于順利,不用費心去找,它們便主動跳出來,或攔路或挑釁,簡直是上趕着送死,飯館上菜也沒有這種送法。

若不是鬼怪的實力都屬正常,而且并未留情,他們可能會以為世上真有山神,正在借他們之手清理山上的痼疾。

“你、你也是鬼……為何要幫着人族屠戮我等!”

幾只死去多年,得了虎妖妖氣滋養的伥鬼被行杳兩棍抽倒在地,不禁伸出顫巍巍的手指着她,憤恨不平地質問。

行杳并指如刀,将木棍的一端削尖,漫不經心道:“我永遠是人,死了也是人,別拿我和你們相提并論,給自己臉上貼金。”

說完,她刺出木棍,洞穿兩只伥鬼的眉心,手腕一抖勁力爆發,将它們半透明的形體攪得粉碎。

周圍回蕩着鬼怪的嘶嚎殘響,凄厲久絕。

“第三十九、四十只。”行杳皺眉,“那只虎妖殺人如麻,看洞穴中的白骨數量,只怕不下百人,但山裏似乎沒有這麽多伥鬼,多的是別的妖怪……是因為不是所有人死後都能變成唱歌,還是因為……”

她突然想起君不犯說的那句話——我說的是妖邪,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所謂的‘妖邪’本身就有問題?”

堅韌如金鐵的五指收緊,如同驟然合攏的鐵鉗,捏碎山魈的頸骨。

意愈生輕松甩開比自己大了三倍不止的妖怪屍身,從樹頂跳下,順手拍拍迎過來的意塵夢腦袋。

“多少只了?”

“一百六十二只。”意塵夢精準報數,“這座山到底是什麽龍潭虎穴?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妖怪,還個個實力不弱。”

“是很奇怪。”意愈生說着奇怪,神色卻是一種淡漠的篤定。

意塵夢看他:“你是不是猜出什麽了?”

意愈生揉了揉右手指骨,用這只剛殺完一百六十二只妖怪的手牽住他的手腕,走向前方竹影幢幢的竹林。

“你和行杳姑娘腦海中突然出現的念頭可以視作一個問題,是如何下山這個問題的變形,也可以說是深入。”

“那……給出答案的人是誰?”

“君哥啊。”意塵夢脫口而出。

“……君哥?”

“啊……是君先生。”意塵夢抿唇,無措又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喊出這個稱呼。

意愈生敲了他額頭一下,面無表情地接上之前的話題:“這類與生死相關的問題,能夠給出準确無誤答案的人,除了頂尖智者,便是出題人。你認為他是哪種?”

意塵夢嘴唇動了動,幾乎又是脫口而出:“他應該……都是吧。”

“……我認為他是後者。”意愈生選擇自問自答,“他是出題人,答案在他手裏,題目自然也是。這座山,也許都屬于‘題目’的範疇。”

意塵夢疑惑:“你把他說得跟無所不能的幕後黑手似的,就這麽信任他的實力?”

“……”你說清楚,到底是誰更信任他的實力?

意愈生扯了扯嘴角,頭一回感受到了認真分析卻被插科打诨的無奈。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覺得他不會是陰謀家。”意塵夢認真道,“他給我的感覺,是即使不得已要算計我們,也會竭盡所能護我們周全的那種人。”

“嗯,他确實是。”意愈生瞥了他一眼,“我也能保護你。”

意塵夢愣了愣,突然跟開竅似的,從身邊人淡如白水的語氣裏咂摸出一點陰陽怪氣來。

察覺到這一點,意塵夢忍俊不禁:“對,對,你現在不就在保護我嗎?”

“……”

敷衍。

……

另一邊,虹用自己和君不犯的血混合,造了個陷阱,将方圓十裏所有食過人的妖精鬼怪引來此處。

它們循着“食物”的香氣奔來,狀若癫狂,迎接它們的是君不犯手中無鋒卻堅利的劍刃。

這一戰從早晨打到午後,最初的十幾只妖邪的屍體與血氣引來了更多它們的同類,省卻虹再做陷阱的功夫,也讓君不犯可以以逸待勞。

他砍瓜切菜似的殺了一陣,終于把那些瘋狂的妖怪殺得膽寒,從對血肉的狂熱渴求中驚醒過來,紛紛四散奔逃。

君不犯沒有慣着它們,記下它們的氣息之後,一個一個追殺過去。

殺掉最後一只逃到山腰處的惡妖,君不犯呼出一口氣,身上還帶着剛結束一場殺戮的血腥氣,提着血淋淋的長劍走向不遠處蜷縮落葉裏的小兔妖,頓了頓,向它伸出那只未染血的手。

小兔妖沒有化形,縮在草叢裏,夾着耳朵瑟瑟發抖。

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掌揉上它的腦袋,它愣了一下,怔怔擡頭,就見那不久前殺妖如麻的煞星彎下腰來,拍了拍自己的頭。

他沒說什麽,拍完便直起身,朝不遠處等着自己的人走去。

虹看着君不犯提劍屠妖,殺意凜然,沒有表情的俊顏冷漠堅硬,如同世上最寒涼刺骨的堅冰。

但他的劍鋒停在了柔弱倉惶的兔子跟前,換做安撫的輕拍,猶如猛虎收回利爪,用鼻尖輕輕碰了一下薔薇。

虹開始明白,夢中那個戴着面具的男人是他,但也已經不再是他。

男人永遠獨來獨往,行過繁華之地,或是行于曠闊的荒野,對他而言并沒有什麽不同,都只是他人生的血色圖卷裏微不足道的背景。

碎月摘星,焚山煮海,征戰途中碾碎的龐然大物與波及的蜉蝣蝼蟻,也不過是他激昂壯闊的命運之歌裏短暫的噪音。

他沒有朋友,因為那些人不夠強大。沒有敵人,也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

孤獨、冷漠,萬事不進心,也不會為任何存在停留與心軟,和虹很像,像得令祂不敢靠近。

可“君十九”不是這樣。

他仍然聰明近妖,仍然強大無匹,能夠獨自成事,也不拒絕弱小者的靠近,甚至願意尋求他們的幫助,願意為了他們繞路,偏移劍鋒,而非不計代價地直斬直行。

夢裏夢外,他摘下的不止是面具,還有名為“無所不能”的盔甲,露出不那麽溫暖,甚至有些紮手的底色,真實得觸手可及。

虹想起了自己被視為神明的過往,将那些神像、冠冕都套在夢裏的男人身上,把他端端正正擺到篝火前、祭典中,遠比他自己契合得多。

但“君十九”是站在篝火外冷眼旁觀,吐槽世人愚昧的人,也是祭典裏散漫路過,邊買紀念品邊嫌棄儀式繁瑣的游客。

他有血有肉,溫和可親。

夢裏的男人會揮劍砍向所有靠近自己的人與非人,因為他本就是從血與火中走出,又向血與火裏奔行,習慣了争鬥殺戮,一身傷人傷己的煞氣。

但“君十九”若是朝別人揮劍,他們只會覺得是自己背後出現了敵人。

夢與現實的錯位,一如命運和谶語的偏差。

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

虹笑了笑,眼底多出些許溫度。

他捧起君不犯持劍的手,用衣袖擦幹淨他指間的斑斑血跡。

“我們走嗎?”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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