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晏關山猶豫了幾秒。這幾秒裏還是想起了那條狗,當時龇了牙見晏關山沒有下一步動作,狗子又嗚咽起來,帶着一種祈求,若有似無的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就跟聞影一個樣。

于是晏關山說:“你先跟我進來吧,起得來麽?”

聞影動了動腿,雙手努力撐着地想起來,微微喘着說:“夠嗆。”

晏關山朝他伸出手,聞影自己覺得有點狼狽,剛才還怒氣沖沖怼人家,現在人家願意幫他,反倒有點過意不去,他快速在自己褲子上把手擦幹淨,才握住晏關山。

“謝了。”站起來後聞影小聲道,晏關山沒吭聲,轉身進了醫院。

聞影踉踉跄跄地跟進去,晏關山開了一間診室的燈,指着凳子說:“你坐這兒等會兒。”

“好。”聞影折騰不動了,叫幹嘛就幹嘛。

他像個木頭一樣杵在診室一角,聞着濃濃的消毒水味兒,看晏關山忙來忙去。檢查床上重新鋪了一次性中單,晏關山拿了許多消毒要用的東西,用品都是新的,放在一邊。

“坐過來。”晏關山戴着口罩,聲音悶悶的。

聞影聽話地坐過去,駝着背,任由對方到處檢查擦藥,本來有些困的,冰涼的酒精擦過皮膚只輕輕一下也會打個激靈。

“要縫針嗎?”聞影看不到傷口在哪裏,問道。

晏關山的聲音在後腦勺響起:“我只能給你做清創,縫針要去醫院。”

“你給我縫呗。”聞影說。

好半天晏關山才出聲,再次強調:“我是獸醫。”

“一樣的。”聞影瞥了一眼對門上貼着的手術室仨字兒,“小動物做手術不也要縫針,工具都有吧?”

動物醫學雖說跟人類醫學學的東西相似,藥理和病理大差不大,但獸醫給人治病,涉及社會規範和道德問題,晏關山覺得跟這毛頭小子解釋不着,冷冰冰道:“給你縫針,我犯法。”

“這麽嚴重?”聞影好奇,“最多蹲幾年呢?”

“七年往上。”晏關山說。

聞影笑道:“那人命關天也只能看着了?你們這也太死板了吧。”

“人命關天又另說。”晏關山手上動作沒停,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扔了大半盤沾了血的棉花。

聞影喃喃道:“那意思我這還不嚴重,沒到讓你坐牢也得上手的程度。”

晏關山懶得理他。

聞影不怕冷場,自顧自感嘆:“好事兒啊!”

晏關山站在聞影身後處理傷口用了很久的時間,聞影雖然看不見對方的動作,但能切身感覺得到這獸醫小哥哥做事認真,傷處挺疼的,對方下手卻很輕,偶爾疼得聞影倒吸涼氣,晏關山動作就會一頓,給他緩幾秒的時間。

就是不愛說話,問一句答一句,有時候還不答,搞得聞影試圖用講話分散注意力的舉動失敗了。

聞影不用去醫院縫針了,雖然他後腦勺連着後脖子有許多傷口,傷口不深,長度也短,用不着去遭縫針的罪。晏關山細致地把所有可見的傷口都處理過,略深些的用紗布貼起來,至于臉上和四肢的擦傷,只是看上去嚴重,養養就能好。

聞影昏昏欲睡地點着頭,晏關山把東西收走,回來摘了口罩說:“這幾天別洗臉洗澡,吃清淡點,最好吃點消炎藥預防感染。”

“就好了?”聞影問。

晏關山“嗯”了一聲。

聞影掀起一半眼皮看過去,晏關山的白大褂裏穿着一整套深灰色的睡衣,頭發還是那個剛睡醒亂翹翹的摸樣,剛沒看仔細,這會兒白熾燈一照,聞影發覺對方又年輕又帥氣,就是臉色不好,和醫院氣質一樣冷冰冰的。

聞影不是太想動彈,使勁兒将方向扭正朝向對方:“多少錢?”

“不用。”晏關山雙手插在白大褂兜裏。

“哪能不收啊,你趕緊算算,這些七七八八用了的多少錢,我給。”聞影摸摸硬邦邦的檢查床問,“我能睡這兒不,走不動了。”

晏關山皺了下眉:“不行。”

“就當開個單間給我,睡一宿。”聞影耷拉着腦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獸醫哥哥。”

晏關山冷硬拒絕:“這是醫院,不是賓館,睡不了人。”

“你不就睡這兒?”聞影看着他。

晏關山噎了下,顯然沒見過這麽能纏人的病患。

聞影笑出聲:“不逗你了,我走,你趕緊算錢,別明兒一算花銷了的讓你倒貼。”

晏關山松了口氣:“真不用,你走吧。”

“那我得知道你叫什麽。”聞影緩慢下了床,他身上疼站不住,揉着腰還笑着說,“今天謝謝你了,還沒問你的名字。”

對面的英俊小哥淡淡道:“晏關山。”

聞影心想對方不收錢,那知道了名字改天還是得請他吃頓飯還了這個人情,大半夜敢把滿頭血的人往自己店裏帶,心腸怪好的咧。

不過他還是沒走成,幾道驚雷劈下,大雨瓢潑,整個城市都浸在雨水中,兩個人站在門口看了一陣,大顆大顆的雨滴濺上臺階,不一會兒就洇起一小灘水漬。

聞影無奈地回頭笑:“再借把傘呗。”一晚上要這要那臨走還要傘,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晏關山看向門外,大雨模糊了視線,淩晨四點本該靜谧的街道在這雨聲裏甚至變得轟鳴熱鬧,他忽然說:“算了。”

“啊?沒有沒事,那我走了。”聞影說。

“呆這兒吧。”晏關山低聲說,“雨太大。”

滂沱大雨,有傘也得全身濕透,這小子才處理過的傷口淋到就全白費了,況且他身上疼,走幾步就得歇會兒,走回家确實有點艱難。晏關山把他帶進所謂的“員工宿舍”,自己拎着拖把去門口拖地,關上大門。

這間宿舍特別小,撐死算個雜物間,聞影連坐處都沒找到,小小一張床,床頭櫃上放着書和筆記本電腦,門後被拉杆箱抵着,牆上挂着幾件衣褲。

晏關山進來時提着一張折疊椅,是同事午休用的簡易小床,不能撐得太開,放這屋裏幾乎把能下腳的地方全擋了。

“這太擠了,随便找個診室讓我對付一宿得了。”聞影說。

“診室冷。”晏關山從櫃子裏掏出唯一的一床毛巾被,加個靠枕放好,說,“就這睡吧。”

聞影不好意思地笑笑:“衛生間在哪,我身上太髒了,去洗洗。”

“你不能沾水。”晏關山提醒他。

“不洗澡不洗臉,我知道。”聞影指指自己褲子,“我刷個牙,高低把灰拍拍,你這不是同事的麽,睡髒了不好交代。”

晏關山又給聞影找一次性的牙刷牙膏,洗臉就用濕巾擦了擦,聞影在衛生間裏折騰半天,回房躺下時把被子一裹,露個頭出來“嘿”了一聲:“晏關山。”

晏關山聞聲擡起頭。

“你一直住在這兒?”聞影好奇地問。衛生間雖然小,但可以洗澡,東西也都全,加之這宿舍裏的狀況,聞影就這麽猜的。他看晏關山沒比自己大多少,這個年紀讀高中讀大學都有寝室住,擠在醫院這麽小小的一個地方有點奇怪。

“嗯。”晏關山應道。

床頭開了一盞小燈,晏關山靠着在看書,瞌睡經過這麽一折騰徹底沒了,而且和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室睡覺,他極度不習慣,索性補補功課。

聞影側躺在椅子上看了一陣,光打在晏關山的側臉讓他看上去沒那麽冷了,暖暖柔柔的光沾點困意,安靜看書的晏關山有點順眼。聞影懶洋洋地問他:“你在看什麽書呀?”

晏關山垂着眼,只是把書立起來讓聞影自己看,上面寫着《動物生理生化》。

“你是大學生?”聞影眨巴着眼睛看過來,“玉大的?”

晏關山又“嗯”了聲。

聞影:“那你怎麽不住學生寝室啊?”

“不喜歡。”晏關山簡短道。

“玉大可是名牌大學,聽說寝室挺好的。”聞影道。

晏關山淡淡道:“不喜歡和別人住一屋。”

“那你還讓我睡這兒。”聞影睜大眼睛,不知道尋思什麽,半天憋出一句,“晏關山,你是個好人。”

晏關山實在是太無語了。一行字被打斷 N 次,反反複複都沒讀下來,聞影跟個話痨一樣問東問西扯這扯那,自來熟得讓人害怕,臨了丢出這麽一個樸實無華的評價,有點讓人想笑。

晏關山放下書,臉上有一絲無奈。

聞影抿抿唇:“我吵到你了?快睡吧,我不說話了,你明天幾點起床啊?”

說了不說話又抛出問題,晏關山關了燈,縮進被窩說:“六點半。”

“那沒幾個小時,睡睡睡。”聞影嘟哝着,“明天你中午和晚上有空不,我請你吃飯。”

晏關山眨了下眼:“我要上課。”

聞影:“上課上你的,下課吃啊。”

“下課要工作。”晏關山嫌麻煩,知道對方想還人情,他覺得沒必要。

“幹啥不都得吃飯呢麽,不耽誤你。”聞影聲音已經開始迷糊,“等着我啊,我來接你。”

可能是“我來接你”這四個字觸碰到晏關山敏感的神經了,彼時他孤零零地生活在狹小的宿舍裏,不愛跟人打交道,也沒有親友,晏關山除了一條道走到黑的決心,身後空無一人,所以這句也許只是客套的場面話,讓他反常地違背了習慣,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晏關山還沒答應下來,聞影氣若游絲地又說:“幾點下課,在哪個門啊?我去哪裏找你好呢?要不還是來這兒吧,我衣服髒了,回去換套幹淨的咱再去吃飯好不好。”

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晏關山看得見聞影的輪廓,頭上包紮過的緣故,他側躺着露了半個腦殼,試圖把臉扭向晏關山這邊,好跟他說話。

聞影迷迷瞪瞪問:“你想吃什麽呢?”

靜了片刻,晏關山主動問了今夜第一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唔。”聞影快睡着了,思緒飄忽地答,“景三兒。”

“哪兩個字?”晏關山問。

“三個字,是三個字。”聞影強調,“景色的景,三哥的三,叫景三兒,兒化音不能少,不然……就沒有靈魂了。”

晏關山心說這還是個中二少年,也不知道多大了。

“聽見沒呀?”沒得到回複,聞影口齒不清地問,“記沒記住我叫什麽啊?”

“景三兒。”晏關山喊了他一次,輕聲說,“快睡吧。”

十六歲的聞影,渾身是血地躺在晏關山面前,死乞白賴也好,沒臉沒皮也罷,晏關山終究還是不忍心見死不救,沖他伸出了手。

那是故事的開頭。

而留在玻璃上的畫,是後來聞影落荒而逃時,偷偷傷心又留下的印記,他當時想給晏關山留下點什麽,恰好就在有故事的這面玻璃上畫了一棵奇怪的樹,當做故事的結尾。

畫完他就從晏關山的世界裏消失得一幹二淨了,帶着很多遺憾和不甘心。

如今這玻璃上出現了一副印制上去的樹,讓聞影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想要個答案。

這樹跟我有關嗎?

這樹跟我無關吧?

又想問,又怕知道答案。

聞影扪心自問,你想聽到什麽答案呢,就算對方是因你留下了一棵樹,那曾經将你一拳打開的事實就不存在了嗎?

從破舊的回憶裏回過神,聞影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機發了條微信。

[景三]:在哪?

發完正好看見晏關山從裏面診室走出來,懷裏抱着一只布偶貓,胳膊下面夾着病例本,他戴着口罩,那雙眼睛好看是好看,依舊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情緒起伏,晏關山把貓交到前臺跟主人叮囑了些什麽,然後才拿手機回微信。

[Y]:值夜班,在醫院。

[景三]:出來。

晏關山一頓,擡頭就往外看,看見聞影吊兒郎當提個塑料袋站着,晏關山不自覺就彎了眉眼。

這一秒變臉瞬間被聞影看在眼裏在,他想了半天像什麽。

沒錯,那只穿靴子的貓。

平時眯着眼睛用鼻孔睨人,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真給個機會裝逼,立馬睜個水當當的大眼睛賣萌。

聞影目視對方走出來,冷笑。

你丫就接着裝,爺爺我早就百毒不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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