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劍舞

劍舞

“喲!”孫遠咧嘴笑起來,“當縮頭烏龜躲這麽久,終于舍得出來了?”

他聲音放得很大,擺明了是挑釁,一邊惡毒地咒罵一邊擡腿往那兒走。

季驚鴻莫名其妙:“我們何時躲了?”

“笑話!”孫遠狠狠啐了一口,“我繞了一圈都找不着你們,你敢說不是故意的?”

“就是近在咫尺的兩人也會因某些原因擦肩而過,幻境這麽大,你找不着有何稀奇?”季驚鴻煞有介事地嗆回去,“更何況,你找我們也沒用,團隊賽擊碎靈花者為勝。”

孫遠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是嗎?”

他眸光上下一轉,果不其然見所有人腰間都別着一處靈花,唯一人例外。

“好得很,好得很。”孫遠慢慢笑起來,一字一頓,“烏,霜,落。”

利劍蹭地被拔出,孫遠攥着劍柄,長袖揮展,面目猙獰。他正要動手,身後的周年年卻突然拉住他:“遠哥!遠哥!”

孫遠被拽得一個踉跄,回過頭怒不可遏:“你叫魂啊,信不信我先把你砍了!”

“不是,不是。”周年年吸了吸鼻涕,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湊近孫遠,悄悄道,“那烏霜落向來狡猾,萬一是故意藏靈花迷惑我們,害得我們擊錯靈花……”

“要你提醒?”孫遠勾起一個陰恻恻的笑,“我什麽時候說過,我的目标是那朵破花了?”

周年年瞪大眼睛,一旁的周結也怯怯地望過來。

“人死氣散,靈花碎。”孫遠咬牙切齒,“我要的,是他烏霜落的命!”

團隊賽不限對同門動手,幻境中又無人監視,因此,即便他殺了烏霜落,出去也能輕易推卸責任。若烏霜落是血靈人,靈花承了他的血,自會破碎,若他不是,即便他死了,花也不會有絲毫影響。

這是個一無所失的辦法,就算猜錯了人,他們也不用承受一絲一毫的代價。

周年年面上閃過猶豫之色:“遠哥,這會不會有點……”

周結吓得臉都白了,驚恐地瞪着孫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個慫包,怕什麽,天塌下來有我哥幫我頂着。”孫遠嗤笑,“記好了,是他們自己技不如人,不是我們的問題,懂嗎?”

那三人根本沒壓聲音,幾乎就是當着敵方的面商量要他們的命。季驚鴻耐着性子聽了許久,眼下終于坐不住了:“喂!”

他上前一步擋在烏霜落跟前,納悶道:“我說,你們是不是有點光明正大了。”

不止有點光明正大,還有點自信了。

哪知孫遠卻放肆大笑:“對付你們哪還需要躲躲藏藏,一群垃圾,我一只手就能把你們滅了。”

季驚鴻偷偷瞥了眼烏霜落,發覺他竟也盯着自己,趕緊回過頭,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孫遠還在洋洋得意:“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樣喜歡勾心鬥角,告訴你們也無妨。”

他一把拽過腰間靈花,張狂地在衆人面前晃了晃:“血靈人在此,有種就來拿。”

何皎被他的狂妄驚得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怒發沖冠:“你敢羞辱我們!”

卻聽一聲金屬铿鳴,剎那間長劍破風,凇淩裂冰,何皎拔了腰間的劍,直直沖着對面而去。

冷箭帶起罡風,季驚鴻在揚起的發絲中眯了眯眼睛,須臾又如芒星般亮起。

好劍!

柔而不脆,韌而不軟,進可攻退可守,劍柄瑩藍,過渡而下,劍身純白。頂端紋路宛如蛛網般四裂,卻恰恰穩了中身,使得全劍更加平衡。

季驚鴻先前有一段時間對世間名劍格外感興趣,是以一見這瑩藍狀的色沫,當即認出此為游俠之劍——冰裂是也。

寶劍有靈,非主使不出其十分之一,名劍心高氣傲,更是如此。很明顯,何皎雖運氣好得了冰裂,劍卻壓根不願認他為主,于是比較慘烈的一幕就出現了。

何皎持劍而上,還未掃到孫遠衣擺,冰裂卻突然鬧了脾氣,帶着他轉了個彎,砰地撞到了一旁的雪松上。枝幹上的雪花簌簌而下,頃刻便将其蓋得嚴嚴實實。

梅梓焦急擡腳:“哎呀,怎麽打起來了。”

孫遠笑得站也站不住,但這不怪他,因為就連季驚鴻,望見何皎露在雪地裏的一個屁股時也沒忍住,悄悄低頭憋了好久。

何皎在梅梓的攙扶下爬起,滿臉通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總算不敢輕舉妄動。

“還等什麽,上吧,外頭掐着點呢。”孫遠陰陽怪氣地瞥了眼何皎,提劍對着烏霜落的方向沖了上去。

淨色靈流自長劍尾端溢出,孫遠全身上下都是寶物,佩劍更是講究一個“快”字。眼見那流光即将觸及烏霜落衣擺,季驚鴻腳尖一點,輕飄飄落至其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出了一樣什麽東西。

孫遠手腕一疼,失了力道,劍尖偏向左側,竟恰恰擦着墨色衣擺而過。烏霜落依然立在原地,面上無悲無喜,連身子都不曾晃一下,仿佛算準了那劍不會碰到他。

一劍戳了個空,孫遠又羞又惱,尤其是當他看見那阻了自己劍意的不過是一根枯木枝時,臉就漲得更紅了,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

季驚鴻無辜地聳聳肩:“看我幹嘛,既然是團隊賽,保護隊友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無雙,帥啊——嘶!”何皎蹿一半扭到了後腰的傷,當即痛得龇牙咧嘴,氣得一連捶了冰裂好幾下。

梅梓趕緊扶住他:“你還是別亂動啦。”

“愣着幹嘛!”孫遠氣急敗壞,“不想贏了?上啊!”

早就看傻的周年年總算反應過來,一聲怒喝,加入了戰局。周結則全然相反,瞻前顧後畏縮不前,聽到孫遠的話甚至還後退了一步。

“懦夫!”孫遠怒聲斥罵。

“你愣着幹什麽!”周年年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恨鐵不成鋼,“滾過來!”

但素來聽話的周結今日不知何緣故,不但沒上來,躊躇一番竟轉身跑了,誰叫都沒用。須臾,那身影便消逝在了雪林中。

周年年又驚又怒,巴不得追過去把人拎回來好好教訓,但眼下顯然不是時候。

那兩人氣勢洶洶,面目猙獰仿佛要吃人。季驚鴻用一個眼神制止了蠢蠢欲動的何皎,又于生死間隙轉頭。

“你不用動。”他揚聲笑道,“一切交給我。”

先前商量好的計劃,眼下也該執行了。

少年笑得肆意,如風如陽。烏霜落晃了一下神,沒有說話,只是直到劍光晃過衣擺,戰局結束,他也沒動一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孫遠和周年年配合得竟還不錯,頗有雙劍合一之感。季驚鴻沒有武器,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修為,只能靠着身法躲避那兩把靈氣四溢的劍。

他手執一根枯木枝,動作間紅衣翻飛,宛若熊熊烈火燒在冰原。黑靴飄于地面,踏雪無痕,身輕如燕。

季驚鴻逗完這個逗那個,像貓追耗子一般慢慢磨,玩得不亦樂乎,動作間逐漸放肆,險些忘了今夕何夕。

這一放肆,就出事了。

季驚鴻腰韌如柳,紅衣如花散于半空,卻聽“呲——”一道摩擦聲,枯木蹭過利刃,刷地将孫遠擊出幾米遠,靴面重重剮蹭了一長道,白雪染上髒污。

孫遠持劍穩住身形,難以置信地擡頭:“驚鴻二十四式?!”

不用他說,就是季驚鴻自己,在出完那一招“翩跹”後,腦中也倏然蹦出兩個字。

壞了!

很多時候,打鬥切磋都是一瞬間,人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動用肢體記憶。自化身以來,他雖有意克制修為,但方才打得熱血上頭,一下子沒克制住。

“你怎麽會驚鴻二十四式!”孫遠目眦欲裂,“你憑什麽?!”

季驚鴻四下瞥了一圈,何皎雙目瞪得滾圓,直愣愣地盯着這邊,烏霜落則平靜地望向此處,面上無悲無喜。

不知為何,一觸及那湖泊般的眼睛,他的心一下子寧靜了下來。

“會驚鴻二十四式怎麽了?”季驚鴻笑意盈盈,言語間自有一股傲氣橫生,“很難嗎?”

孫遠死死瞪着他,仿佛要用目光撕下他一塊皮。

“看我做什麽?”季驚鴻眨眨眼睛,“你總不至于不會吧?”

周年年大汗淋漓地喘着氣,面露茫然:“遠哥,驚鴻二十四式是什麽?”

“你怎麽連驚鴻二十四式都不知道!”安靜了許久的何皎總算忍不住,頗為自豪地開口,“天歷500年春,思雅宗舉辦亭山小宴,邀各派曲水流觞。季朗以此為靈感自創劍舞,紅衣如烈焰,鳳吟琢落櫻,驚豔四座,特命名為驚鴻二十四式。”

“方才無雙舞的那招,便是驚鴻二十四式之三,翩跹,衣擺如蝶,輕巧靈動,渾然天成。”何皎雙目激動到泛光,“也是我最為喜歡的一式。”

“嗤,我還以為什麽。”周年年面露鄙夷,“不過是花拳繡腿,誰練不會?”

“你懂什麽!”何皎叫道,“且不論驚鴻二十四式有多難學,即便運氣好學會了,也使不出季朗百分之一的潇灑!”

“放屁!”周年年怒罵,“有種你讓他到我面前來演示一遍!”

“做你的春秋大夢!”何皎毫不客氣地嗆回去,“季朗只使過兩回驚鴻二十四式,亭山小宴一回,端州長寧為救小兒一回,你算什麽東西,也配使喚他?”

“季驚鴻又算什麽東西?”孫遠扯出一個古怪的笑,“叫花子飛上枝頭變鳳凰,真把自己當個角兒了?”

相比天之驕子,人們更願意嫉妒變為天鵝的醜小鴨。前者,因優秀到極致,人們只能仰望,後者,擁有與他們同樣甚至更低劣的出身,卻偏偏踩到他們頭上。

他們不平惱怒又無可奈何,多餘的情緒只能滋生為嫉妒,而當嫉妒都盛不下這種強烈情感時,便只剩下恨了。

孫遠不恨花滿堂,他恨季朗。

恨他的優秀,幸運,驕傲,更恨自己連他随手創的驚鴻二十四式都學不出。所以他只能诋毀造謠,安慰那顆可憐又可悲的心。

“你瞎說什麽!”

事關季朗,何皎一點就炸,當即忘了冰裂的教訓,凍得流淚也要上前。

季驚鴻原本還興致勃勃地聽着他們扯,眼下那笑容卻有些挂不住了。他在內心嘆了一口氣,飛身至何皎旁邊拽住他胳臂,同時對着梅梓朗聲一笑:“梅姑娘,交給你了。”

兩人心有靈犀,光是一個對視便定了心。梅梓拔劍出鞘,擋在烏霜落跟前,替了季驚鴻的位置。

長劍淩然破風,不似季驚鴻類似于貓捉耗子的游戲,梅梓下手幹淨利落,迅疾如風。不消一會兒,雪地中砰砰凹入兩個身影,梅梓收劍入鞘,長身而立,粉裙沾了水,宛若雪中仙。

她呼出一口氣,在氤氲而散的熱氣中,沖季驚鴻遙遙點頭致謝。

她知道,季驚鴻是故意的。

故意退出戰局,讓她替位,出了自己心口的委屈。

孫遠和周年年看不起女人,她偏要他們輸在女人手裏。

梅梓踩着厚厚的雪花蹲在孫遠跟前,音量很輕,分量卻極其重:“幻境入口處說的話,你還敢再說一遍嗎?”

孫遠被打掉一顆牙齒後總算知道了恐懼,縮在雪地裏不吭聲。

梅梓擡手去摘那花,還沒碰到,卻聽不遠處猛然傳來一個聲音。

“都——都別動!”

熟悉又陌生,聽着好像有些結巴。

梅梓驟然擡眼,卻見周結高舉着一朵紅花,強裝鎮定地望向此處。

是烏霜落的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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