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人生明燈

加三從石橋踏出通往濃霧的最後一步，腳剛踩下去, 就聽到一聲低低的呻吟。

他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正是那東西發出了呻吟聲。

一聽到聲音，他就收回了腳。但腳才收了一半, 眼前景色已經豁然一變，石橋和濃霧消失, 面前出現了新的天地。

呵！偉大的魔法世界！

他現在大約是在一個森林的邊緣，背後是森林, 前面是雜樹林, 遠處還能看到像是村落人家升起的炊煙。

而近處，雜草遍地, 中間有湍湍小溪蜿蜒流過，地上開滿了各種小野花。溪邊還有些小動物在喝水，看到人出現也不害怕，完全體現了什麽叫做人與大自然的融合。

如果不看草叢裏的蟲蟻毒蛇，不看路邊的刺人荊棘，不看溪邊泥土裏一團團的吸血螞蟥，這裏和他前世見到的某些山林風景區基本能畫上等號。

打量完周圍環境，加三才低頭看向腳邊。

就在他腳邊不遠處，一個比他稍微高一點的少年蜷曲着躺在地上。

加三又前後左右看看, 繞開少年走向有人煙的方向。

那少年明明醒着卻除了剛才的呻吟，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等加三走遠了, 他還是那麽躺着。

加三走到溪邊停住，如果那少年開口呼喚他或者向他求救, 他說不定會懷疑有什麽陰謀而不理睬，但那個少年就那麽躺着，任由他離開，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好奇心殺死貓，但加三告訴自己：他不知道被丢到了什麽鬼地方，想要找到回家的路，就勢必得找個人問清楚，而去往炊煙升起的地方雖然是一個選擇，但如果能先遇到一個人問問情況不是更好？

加三轉回頭，又走回那少年身旁。

“喂，你還活着嗎？”加三在少年身邊兩步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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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沒吭聲。

“做個交換吧，你告訴我這裏是哪裏，以及這附近的詳細情況，我可以幫你一個忙，比如幫你叫你家人過來救你，或背你回家之類。”

少年聽到這個說法，終于有了反應，他埋在臂彎裏的頭顱慢慢擡起，看向加三。

加三對他咧嘴一笑。

大約是這個加三的身高很安全？或者是他的笑容讓他看起來很無害？

躺在地上的少年對這個陌生小孩産生了一點好感，而這點好感讓他開口說話道：“你不是這裏人？你迷路了嗎？”

少年說的也是通用語，雖然語調有點不一樣，但勉強能聽懂。

加三點頭。

少年手撐在地上慢慢坐起。

加三這才發現少年像是哭過，兩眼紅腫，髒污的臉蛋上有眼淚沖刷的痕跡。

少年身上的衣服比平民要精致一些，但也就一些，且明顯有點不合體，還因為跌倒或其他原因，弄得又髒又破。

“這裏是珈藍森林，很危險，裏面有很多魔獸。”

“珈藍森林？”加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而且據他所知哈德領地所在的龍崎國并沒有大量魔獸出沒的森林。

“就是大家口中常說的魔獸森林，不過這個森林因為位于我們珈藍公國，而聽說外面有很多魔獸森林，所以外國人也叫這裏為珈藍森林。你不是我們珈藍公國的人吧？”少年很肯定地道。

加三的外形和少年很不一樣，少年有着白銀一樣的柔軟發絲，高鼻深眼，眼睛是蔚藍色。

加三含糊道：“嗯，我跟家人走散了。你聽過紛争大陸嗎？”

少年點頭：“聽過，很遠的一個大陸，你來自那邊？”

“是啊。我聽我父母說你們這裏似乎是叫珈藍大陸？”加三歪頭問。

少年搖頭：“不是，我們這裏不叫珈藍大陸，我們這裏是東靈大陸。你聽過淨水之國嗎，我們珈藍公國就是淨水之國的附屬國。”

公國，沒有國王，最高領導人為某某大公，相當于周朝各諸侯國。

“那你知道要怎麽從你們這兒去往紛争大陸嗎？我父母說過，如果分散了，就回家。”

“我不知道。”少年很單純，并沒有詢問加三怎麽會失散到魔獸森林邊緣，只指着遠處說：“不過你也不要太着急，看到遠處的炊煙了嗎？那兒有一個村落，你可以從那裏坐馬車到貝爾小鎮，那個小鎮傭兵很多，你可以在貝爾酒館發布任務，請傭兵們幫你尋找父母，或者送你回家。”

加三：“你懂的真多。”

少年苦澀地笑了下，他懂的其實一點都不多，就這麽一點也是為了離開那個家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消息，結果他自己最終還是沒有用到。

少年想了想，從衣服裏摸出一個錢袋遞給加三：“這個我用不到了，雇請傭兵要很多錢，這裏還有一個金幣十二個銀幣，也許可以幫到你。”

加三沒有接過那個錢袋，“你不用嗎？你家住在哪裏？要我送你回家嗎？”

少年搖頭，“不，這座森林就是我的最後歸宿，我不會再回家。”

這說法真是充滿了悲慘的中二氣息。加三再次打量少年，似乎明白了什麽，直接道：“你想尋死？”

少年怔住。

加三走上前一步，從少年手裏把那個錢袋拽過來，打開，看了看：“如果你真的要給我，不如雇傭我吧，我可以搬塊大石頭往你腦袋上用力砸一下，讓你死得痛快一些。你覺得如何？”

不如何！少年吃驚又不可置信，“你想殺我？”

加三抛了抛錢袋：“你不是想尋死，又想送我錢嗎？可我不想白拿你的錢，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還實現了你所有夢想。”

這才不是我的夢想！用我的錢雇傭人用石頭砸死自己？誰會有這樣的夢想？

但少年也不否認他确實有尋死之心，否則也不會走到魔獸森林邊緣就這麽倒下不動。

“你不願意？那算了，還給你，你自己慢慢尋死吧，我走了。”加三把錢袋抛還給少年，當真轉頭就走。

少年捏着錢袋，眼中再次出現茫然。他真的要就這麽在這裏等死？等着晚上出來喝水的食肉魔獸咬死他、吃掉他？

為什麽欺負他的壞人可以活得那麽快活，而他卻不得不凄慘地等死？

少年抱着頭，坐在地上再次哭泣起來。

他也不想哭，不想這麽懦弱，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也無法去抵抗那些欺負他的人，他的反抗只會讓他被欺負得更厲害。

“……喂，我不認識這裏的路，也沒錢雇傭人送我去鎮上，你願意帶我出去嗎？”

少年只默默地把錢袋丢在地上。

加三看看天色，這裏的時間表現倒是很正常，他來的時候大約是中午之前，現在這裏好像也是上午。

但看山跑死馬，別看那些炊煙看着近，真要走過去，就憑這崎岖的山路和滿路荊棘爛泥等，也得花上大半天時間。

“喂，反正你要尋死，那麽就在死前再做一件好事，送我出去吧，你看我這麽小，如果遇到野獸怎麽辦？”加三無恥地忘記自己的實際年齡，只拿自己的身高說事。

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動了動。

“如果你在保護我的途中被野獸咬死、被壞人打死，也叫死的有意義，我還會感激你。如果你就這麽坐在這裏等着野獸咬死你，野獸可不會感激你，它們只會當你是傻鳥，說不定還會嫌棄你的肉不好吃，叫聲又太凄慘。”

少年被氣得哭不出來了。

加三大大嘆息，彎腰在自己腿上比劃：“我以前被野獸咬住過小腿，喏，就這裏，撕下了好大一塊肉，鮮血淋漓，肉和骨頭都看到了，還有筋啊黏膜什麽的，那時天氣跟現在一樣熱，因為我家窮，沒錢給我治傷，很快我的傷口上就生出了好多蛆，白白的，在我的肉裏面鑽來鑽去，好多好多，後來肉發臭了，流出了黃黃的膿水，惹來了更多蒼蠅叮咬，我爸不得不用刀子割掉我的腐肉，結果有野狗看見，就撲上來把腐肉給叼走吃掉……”

“惡！”少年吐了出來，趴在地上大吐特吐。

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他吐出來的都是酸水。

加三蹲到少年面前，總結：“我在森林裏面看到了狼群，一群非常醜陋的癞匹狼，一個個流着腥臭的口水，我知道它們在跟着我，看到它們的眼睛沒有，它們就在等待夜晚，等到晚上，它們就會從森林裏出來，撲上你，一只咬住你的腦袋，一只咬住你的腿，還有你的胳膊和小雞雞，然後它們會一起使勁往四邊扯。撕拉！”

加三做出一個用力撕扯的動作。

少年身體大大顫抖了下。

“你就被扯成碎片了，腸子和內髒會流滿一地，但那時你還不會死，我跟你說個獵人都知道的小秘密哦，聽說人就算肢體分離了，仍舊能感覺到痛楚，那是靈魂在感覺。”

少年終于擡起頭，被淚水沖刷的髒污小臉蛋慘白慘白。

加三加重語氣：“對，你的肉體死亡後，你的靈魂不會馬上死，你的靈魂會暫時存在一段時間，可是自殺尋死的人聽說不受神靈喜歡，就沒有神使來接引他，這種靈魂就只能在世間游蕩，或者堕落為亡靈。但在堕落前，你的靈魂仍舊有被其他靈魂捕捉吞吃的危險，人間危險，靈魂世界也一樣，因為靈魂都是生靈變的嘛。”

“那靈魂能傷害到活人嗎？”少年顫抖着嗓音問。

加三沉痛地搖搖頭，“你看到有多少壞人被靈魂懲罰或害死？大多數被傷害的都是好人，而會傷害人的都是惡靈，它們基本沒有生前記憶，就像一群只知道本能的豺狗。”

“那壞人就沒有辦法懲罰了嗎！”少年幾乎在吶喊。

加三看着少年的眼睛，慢慢說道：“我只知道，想要懲罰壞人，想要報仇，靠別人、靠神魔都沒有用，你去死也好，去拼命詛咒也好，對他們來說都不痛不癢，甚而他們會像看戲一樣，拿你當笑話。”

“可是，可是……”少年臉色漲紅，雙拳緊握，“我……”

“打不過他們，對付不了他們，對嗎？”

少年流着眼淚點頭。

加三拍拍少年的腦袋，“那就讓自己好好活着，哪怕活得再痛苦也不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為你活着，才有報仇的希望。如果你活得好，活得脫出他們的掌控，那你只活着這件事就能惡心到他們，讓他們日夜不安。”

“可……如果他們就想看我活着受罪呢？”

“那就也不讓他們好過，他們打你十下，你哪怕回敬一下都是賺的。什麽我越反抗會越被欺負得厲害，全都丢到一邊！你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怕那些痛苦？下次別人再欺負你，你就罵回去、打回去，也許你會受到更多傷害，但傷害你的人也會受傷。如果你一直默默忍受，他們沒有任何損耗，可不拿你作樂嗎？如果他們真的為此殺死你，那也是他們怕了你、受不了你。”加三用他的處事哲學一本正經地教育少年道。

對啊，反正都是死，自殺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的仇人只會高興。但如果我是被殺死，他們還得多一道處理我屍體的手續，甚至終生都得揣着被人揭破的恐懼。可如果我能活得更好，我将來能有力量報複回來……

少年胸中氣血翻騰，用力從地上爬起，兩眼深深凝視眼前的異國小孩，只覺得黑暗無比的人生亮起了一盞明燈。

從此，又一只瘋狗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