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省親 渾似個冰雪堆砌而成的人

第11章 省親 渾似個冰雪堆砌而成的人。……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聖駕自丹鳳門出,一路順着禦街迤逦南來。

玉京南郊有條河,河流彎彎曲曲,如一條繞城的玉帶,便名為“玉帶河”。河岸兩旁遍植高槐垂柳,河水又将陸地分割成數個淺灘,這一帶名園無數,靖國公府的省親別墅也建在此處。

天子深居九重,自當今皇上親政以來,已經很久未出宮巡游,更未曾駕幸哪個官員府邸。如今皇上竟肯随貴妃一道省親,這不僅證明了貴妃聖眷隆重,也讓靖國公府在玉京世家中一躍而出,滿門榮耀無人能及,那可真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之盛。

百姓們一來想湊個熱鬧,讨個喜慶,二來想看看傳聞中的帝妃是個什麽恩愛模樣,于是一大早地湧來了玉帶河畔,将河岸擠得無踏足之地。

今日的天兒并不算暖和,數九寒冬,大雪下了一夜方止,河堤上鋪着厚厚的白雪,蒹葭蒼蒼,蘆荻瑟瑟,一派冬日的蕭條光景,卻絲毫影響不了老百姓們的熱情,一個個袖着兩手,伸長脖子遙望聖駕。

正午時分,衆人只遠遠地望見一列隊伍過來,前面鹵簿開道,後面一溜兒朱衣太監,擎着羅傘、宮扇、金瓜、斧钺等儀仗,然後是皇帝的龍辇,最後才是貴妃娘娘的鳳轎,旁邊跟着數名捧盒的宮女。

靖國公府一大家子男女老少早已候在門口,見儀仗過來,立即鞭炮齊鳴,鼓樂大作。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帝妃下轎。

衆人忽喇喇一下全跪了下去。

“皇上萬歲,貴妃娘娘千歲!”

“平身。”

天子低沉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

衆人這才依次起身,靖國公領着嫡子蕭紹榮上前問安,尤夫人也領着姑娘們同貴妃寒暄敘舊,一家子歡天喜地,喜極而泣。

熱鬧氛圍中,唯獨婉瑛像個外人,隐在人堆裏,不免好奇皇帝究竟長什麽模樣,于是趁人沒注意,大着膽子擡起頭,本想悄悄地張望一眼,不料卻怔住了。

皇帝本人,比她想象中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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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襲織金暗紋玄色長袍,外披貂皮大氅,未戴金冠,只用玉簪束發,面容清冷白皙,眉眼低垂,一張淡色的唇極薄,立在雪中,竟渾似個冰雪堆砌而成的人,沒有半點溫度。

一股奇怪的熟悉感霎時湧上心頭,婉瑛心道,這個人,我好似見過。

正想着,身旁春曉驚呼一聲:“是他!”

婉瑛立即側首:“你認識他?”

“是他啊,小姐,”春曉湊去她耳邊,小聲道,“就是上回在宮裏迷路,帶我們去禦苑的那個人。”

竟然是他?

婉瑛仔細回憶,那眉眼确實眼熟,與她在禦苑見過的那名男人殊無二致。只是那時她頭戴兜帽,遮蔽了視線,又自持人婦身份,不肯與外男有過多接觸,這才沒怎麽細看那人,只匆匆瞥了一眼。

只是這驚鴻一瞥,便讓她将男人的模樣記了個大概,原因無他,只因這人着實生得出衆。

他原來就是皇帝。

皇帝看着竟這樣年輕,在婉瑛的想象裏,他一直是個慈祥威嚴的老者。

忽然想到那日馬場上,那雙将她從馬背上救下的有力臂膀,以及靠着時火熱的胸膛,婉瑛的臉頰似着了火般的滾燙起來。

正低頭出着神,忽覺頭頂發麻。

婉瑛似有所感地擡起臉,恰與一雙黑沉沉毫無感情的眸子對上。

不知何時,正與靖國公父子交談的皇帝往她的方向看來,視線越過人群,非常精準地落在她的臉上。

*

下午以靖國公打頭,領着皇帝和貴妃逛後花園子,阖府中人都一道陪同,婉瑛作為兒媳,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她既不會吟詩作詞,也不會說笑話湊趣兒,慢慢地就落在了衆人後面,不過她樂得如此,遙遙望着前面帝妃的背影,只覺得一個高大冷峻,一個嬌小依人,宛若一雙神仙璧人。

園子極大,假山池沼環繞,亭臺樓閣樣樣俱全,天然中去其雕飾,實在是花費了諸多心思。

走走停停,逛了大半圈,貴妃素來體弱,走不動了,衆人方散。

蕭紹榮被他爹拎着陪皇上聊治國學問,實在脫不開身,臨去前,朝婉瑛丢了個萬般無奈的眼神。

婉瑛只覺好笑,悄悄沖他擺了擺手。

不料一轉頭,又對上皇帝幽冷深邃的眼眸。

真奇怪,他今日似乎看了她好幾回,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對視了。

婉瑛搖搖頭,只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這邊尤夫人也邀着和貴妃去喝茶,四個姑娘們欣然跟随。婉瑛自知這是她們要敘母女天倫,便不去煞這個風景,向尤夫人請示回去休息。

尤夫人擺擺手,示意随她去。

只有貴妃出言挽留了幾句,婉瑛笑着說自己實在是乏了,她才沒有多說。

蕭紹榮在園子裏也有個住處,叫臨風軒,婉瑛剛走到門口,就見春曉在那兒張望,看見她,跑過來。

“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李嬷嬷到處在找你。”

李嬷嬷便是婉琉從江陵帶過來的嬷嬷,也是她的奶嬷嬷。

婉瑛問:“她有什麽事?”

春曉憂心忡忡地搖頭:“她沒說,只說有急事。”

婉琉這次沒跟過來,只因尤夫人不讓,說她性子粗魯跳脫,沒得沖撞了貴人。

省親別墅把守嚴密,外面有禁軍将士守着,李嬷嬷進不來。

婉瑛出了園子,就見她搓着手在門外幹等着,一副急得火燒眉毛的樣子。

“嬷嬷,怎麽了?是出了什麽急事兒?”婉瑛走過去問。

李嬷嬷左右四望,壓低聲音說:“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還請大小姐随我來。”

她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婉瑛心中咯噔一下。

李嬷嬷何嘗用這麽客氣的口吻跟她說過話,又什麽時候稱呼過她一聲大小姐,這回恐怕是真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李嬷嬷一直将她拉到一片無人的林子裏,只見林間空地中央停着輛馬車,車夫不知去何處了,車轅上空無一人。

婉瑛被李嬷嬷推上車,掀開車簾,只見婉琉坐在裏面,系着一件白狐貍毛領的錦緞披風,聽見動靜,只冷冷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也不吭聲。

“大小姐,這車裏眼下只有我們三人,沒有外人,那我便有話直言了。”

婉瑛心裏打鼓似的咚咚響:“嬷嬷請講。”

李嬷嬷嚴肅地盯着她:“你必須讓鴻大爺娶二小姐為妻。”

“……”

婉瑛面上如打了個焦雷,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什麽?可、可是顧公子那邊……”

“顧公子那邊不要再講了!”

李嬷嬷冷酷地一擺手,一副不容商量的語氣。

婉瑛似被她扇了一耳光,愕然無語半晌,才轉頭磕磕巴巴地問婉琉:“上、上回不是相中顧公子了嗎?我都跟人家那邊通過氣了,只等開春再上門……”

婉琉攏着披風,無精打采地垂着眼皮,仿若事不關己,淡淡道:“他家一個破種田的,窮舉子出身,門第太低了,我看不上。”

婉瑛登時急了,心道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看不上便看不上,何苦當時答應了,臨到頭時又來反悔,耍別人一遭,這讓她如何跟男方家裏交代?

“妹妹,話不是這麽說的,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做人目光要放長遠,顧公子雖家中算不得什麽富貴門第,但至少頗有餘資,嫁過去不會讓你吃苦。且他有才華,知上進,日後定非池中物。他家人口又少,免了婆媳矛盾,妯娌姑嫂之争。

“況且,況且我們家門第也不高……”

話剛脫口,婉瑛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果然婉琉倏地擡起眼,一雙眼冷意畢現,似利箭般射向她。

“你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我門第不高,家世不好,便只配個泥腿子出身?”

“我不是這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婉琉尖聲打斷她的話,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嫉恨。

“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恨不得我嫁個窮光蛋,你好來我面前顯擺你靖國公二少夫人的身份!不要忘了!當初二公子上門求娶的是慕府小姐,那是我!不是你!嫁進靖國公府的本該是我,不是你!”

婉瑛終于明白她的這股怨毒和憎恨從哪裏來,可她始終無法理解,婉琉為什麽這麽想嫁入靖國公府。

“鴻大爺是庶子,母親不會同意的……”

“這便不用你操心了。”

婉瑛看在為人姐的份上,最後一次苦口婆心地勸她:“妹妹,嫁入靖國公府沒有你想的那麽風光,你看我就知道了。尤夫人她……總之,府裏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咱們,嫌咱們是江陵小戶出身,哪怕是個庶子……”

“我和你不一樣。”婉琉冷冷地打斷她,“別拿我和你比。”

婉瑛還想再說,卻被李嬷嬷阻止。

“大小姐,你不必再勸了,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瞞你了。鴻大爺必須娶咱們姑娘為妻,因為她腹中已有身孕,是他的骨肉。”

她掀開婉琉的披風,竟隐隐地可看出稍微隆起的小腹。

“……”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據上回月信來推算,至少也有三個多月了。”

李嬷嬷靜靜地看着她:“也就是說,留給您的時間不多了。”

“……”

三個多月?三個多月!

婉瑛簡直想跳起來,說一聲嬷嬷你糊塗啊!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早點跟她說,把她蒙在鼓裏,如今等到肚子藏不住了,才想着來找她商量?

“鴻大爺那邊……怎麽說?”

“他若是肯娶我,我還會來找你嗎?”

“我也沒法子呀!”婉瑛哭道,“這府裏誰肯聽我一句話?你們是知道的,我是最人微言輕的。他不肯娶,我難道把刀架脖子上逼他娶嗎?”

“這我不管。”

婉琉冷冷地看着她。

“反正我肚子裏的孩子必須有個爹,我必須嫁給蕭紹鴻。你若辦不到,我便去尤夫人跟前,揭穿你的真實身世,我要讓整個靖國公府都知道,他們的世子夫人并不是什麽縣令之女,而是一介低賤船妓生下的私生女!”

她輕輕地笑起來:“好姐姐,猜猜看,你那位世子夫君,到時會不會後悔當初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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