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侍疾 君恩似流水,紅顏彈指老

第13章 侍疾 君恩似流水,紅顏彈指老。……

正月一過,婉琉便匆匆忙忙又風風光光地出嫁了。

蕭紹鴻本不想娶她,但一聽說是聖旨賜婚,就歡天喜地地接受了。尤夫人雖然不贊成這門婚事,但礙于是天子下旨,少不得也要做些臉面功夫,背地裏卻罵婉瑛不懷好心,兩姐妹一路貨色,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只惦記着靖國公府。

她認為哪怕是個庶子,慕家的女兒也配不上。

殊不知,遠在江陵的慕夫人還看不上蕭紹鴻這個手中無實權、親娘又早死的庶子呢,只不過木已成舟,也不知婉琉去信說了什麽,慕夫人最終還是答應了這門婚事,又千裏迢迢地從江陵送來好幾車嫁妝,同時還有給婉瑛的一封信,字裏行間都在譴責她這個當姐姐的不盡心,沒有照看好婉琉,辜負了對她的信任雲雲。

蕭紹榮這邊也不好做人,只得專門做東,在酒樓治了一席向顧明遠賠罪。本來都約好開春上門相看了,誰知道來上這麽一出。

顧明遠倒是個明白人,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着說緣分未到,恭喜慕二姑娘佳偶天成。

總之一樁婚事是喜的喜,憂的憂,氣的氣,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終究是種瓜得瓜,塵埃落定。

且說流光容易把人抛,展眼又是一年春至,這是婉瑛嫁來玉京的第二年。

京中遍植楊柳桃杏,每年春日花開如雲,滿城風絮。

貴妃素有咳疾,一到這時節便不出門,那日只是久坐無聊,陪着公主去園子裏走了走,便被紛飛的柳絮勾出哮喘,又着了風,添出許多厲害症候來。

皇帝聽聞此事,因政務實在繁忙,抽不開身,便打發了貼身太監呂堅過來探病。臨走前,呂公公又宣了聖上的一道口谕,說貴妃病中思親,不如讓家人們進宮侍疾。

蕭雲漪聞言,怔忪了片刻,随即謝恩,打發人送呂堅。

這本是天大的恩典,她的臉上卻沒有什麽喜色。素若送完人回來,就見她失神地坐在榻上,滿臉憂愁之色,不知在想什麽。

素若還以為她在為皇上未來親自瞧她之事而煩悶,便出言寬慰道:“娘娘,皇上記挂着您呢,似家人可以時時入宮探視的,除了您,滿宮還有哪位娘子有這樣的榮寵。”

蕭雲漪聞言苦笑:“只怕他不是記挂我,而是記挂我那四個妹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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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若一驚:“您是說……”

蕭雲漪點點頭。

她一早就覺察出了皇帝的反常。蕭雲漪入宮多年,若說她是寵妃,可實實在在地誤會了她。事實上,她獲得的恩寵并不比哪位後妃多,能爬到貴妃的位置上,全憑多年熬出的資歷和溫婉懂事的性子而已,所謂“貴”妃,就貴在一個聽話上。

可一向冷淡的皇帝竟然要陪她回家省親?

蕭雲漪一開始并未多想,以為只是皇上倚重他們靖國公府,想給個接駕的恩典。可後來她發現,在逛園子的路上,皇上心不在焉,頻頻走神,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去後方,之後舉辦的元夕夜宴上,他甚至還消失了一段時間,不知所蹤。

結合現在他又讓家人進宮探視的說法,蕭雲漪終于想通,省親、侍疾都是幌子,恐怕是她哪個妹妹被陛下的青眼相中了。

“素若,你說,陛下是瞧中了哪一個呢?雲瀾早已同永恩伯府定過親,雖婚事被退,但到底是談婚論嫁過的姑娘,應當不是她。五妹妹雲淇年齡又太小,身量還未長成,那只能是雲汐和雲涵之中的一個了……”

素若見她雖掰着指頭數着這些,看似毫不介懷的樣子,眉間卻籠着一股輕愁,不免心疼起來。

“娘娘,您看開些,宮裏頭的鮮花一茬兒一茬兒地開,皇上身邊總要得新人的。如今後宮的那些娘子們,邀寵手段層出不窮,有些甚至獻上身邊人來固寵。您不屑于耍這些手腕,這些年總是獨木難支,若府上姑娘們真有這個造化入宮伴駕,只怕于您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左右地位也越不過您去,就當是陪您來作個伴兒,您和公主也多個倚靠。”

蕭雲漪聽了失笑搖頭:“你如今越發不懂我的心了,我哪裏是為這個?我若為了這點小事便争風吃醋,就不會在後宮穩坐這麽多年了。”

“那娘娘為何愁眉不展?”

蕭雲漪沉默半晌,方道:“我是為她們可惜。”

在素若驚愕的視線中,她擡首一笑。

“你不知道,這深宮裏吃人不吐骨頭,并不是什麽好去處。何況普天下的女子,最大的心願無非是嫁一名溫柔敦厚,一生一世待她好的夫君。陛下雖文武俱全,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男子,可他冷心冷情,視我們這些人如冢中枯骨無異,實在算不得如意郎君。我已将自己的半生搭進去,又豈能忍心坐視妹妹們步我的後塵?”

素若終于理解了她的苦心,無奈何道:“可是君王有令,不得不從啊。”

“是啊,君王有令,不得不從。”

蕭雲漪幽幽地嘆息一聲:“君恩似流水,紅顏彈指老。有時君王偶然的一瞥,便斷送了女子的一生。”

*

昨夜冷雨敲窗,清早起來,零落滿地殘紅。

靖國公府接到貴妃有疾的消息,尤夫人自然是憂心不已,帶上姑娘們風雨不誤地入宮來了。

到了柔儀殿一瞧,才知貴妃的哮喘已好了很多,還叫乳母将公主抱來了。

尤夫人很久沒見外孫女,見公主個頭長高了不少,出落得愈發玉雪可愛,自然疼愛得緊。四個姑娘們也逗着小公主說話,閣中童音琅琅,歡聲笑語,一派得享天倫的熱鬧光景。

蕭雲漪正坐在榻上,與母親說着家常話兒,忽聽門外傳來一聲通報。

“皇上駕到。”

衆人慌忙起身接駕,尤夫人讓姑娘們去內間回避,不料卻被蕭雲漪一個個拉住手,笑着說:“都是自家人,諸位妹妹們在省親園子裏也是見過天顏的,不如留下來請個安罷。”

“……”

尤夫人看了她半晌,什麽也沒說。

短短幾個瞬息,母女在對視間已然明白了一切。

姑娘們還在手足無措,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尤夫人冷冷道:“既然娘娘吩咐了,就都留下罷。行動舉止大方點兒,別丢了靖國公府的體面。”

“是。”

四人齊聲回答,心中不免緊張地擂起鼓來。

她們雖在省親時見過天子,但那也只是遠遠地跟在後面,隔着人群偷偷望上一眼,以她們的身份,是不夠格在皇帝面前開口說話的,似蕭雲瀾和蕭雲汐這般做過公主伴讀的人,見到皇帝的機會也極少,可她們都知道,皇帝眉目生得極好。

尤其是蕭雲瀾,自從被永恩伯府退親後,她在婚事上就屢屢不如意,眼見着一年大似一年,明年就滿二十,再拖下去,恐怕會拖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如若能入宮為妃,誰還敢低看她一眼?

想到這兒,蕭雲瀾心潮起伏,正忐忑時,皇帝已大步進了柔儀殿,衆人呼啦跪下去。

“給皇上請安。”

所有人中,唯有蕭雲瀾大着膽子偷偷擡頭,先是見一雙青緞貼裏皂靴,然後是繡着五爪金龍紋的錦袍一角,上面織的金龍張牙舞爪,怒口咆哮,活像要鑽出來吃人一樣。

再往上看,就是皇帝一張極淡漠極冷峻的臉,他淺皺着眉心,将跪着的衆人掃視一遍,随即淡淡開口。

“起來罷。”

衆人一一平身。

公主也在這兒,被乳母抱着請了安。她今年才五歲,又沒見過父皇幾面,實在是有些怕這個嚴肅的男人,縮在乳母懷裏不敢冒頭。

蕭雲漪将她接過來,喚着公主的乳名:“瑤瑤,這是父皇。來,叫父皇。”

公主一扭頭,趴在母妃肩上,含着指頭不吭聲。

姬珩伸指,刮了下她圓潤的臉蛋。

“……”

小女孩倏地轉過頭,癟着嘴,大眼睛裏浮起一汪清亮液體。

蕭雲漪生怕她哭,惹姬珩不高興,趕緊将公主還給乳母,讓她帶下去。

姬珩身上披着件油衣,靴尖打濕了一半。蕭雲漪見到了,便知他是冒着雨來的,走過去侍奉他脫下油衣,又捧上熱茶遞給他。

衆人坐下敘話。

尤夫人是深宅婦人,同皇帝其實沒什麽話講,只不過說些叩謝天恩,讓她和貴妃母女得聚天倫的場面話。

姬珩不知在想什麽,只是一言不發地聽着。

尤夫人越發尴尬,沖貴妃使眼色,想讓她遞個話頭兒。但素來八面玲珑的女兒這回卻失了神,只盯着窗下坐着的四個妹妹們。

蕭雲漪一一打量着她們的反應。

雲瀾大膽地盯着皇帝,目送秋波,仿佛極有自信;雲汐害羞垂頭,撫弄衣擺,其實臉頰早已紅透;雲涵木頭人似的坐着;雲淇則更不用說,小小年紀,什麽也不懂,只知盯着桌上的糕點看。

這四個妹妹模樣性情各異,雲瀾生得最好,心志頗高,雲汐看似不争不搶,實則心機深沉,雲涵木讷懦弱,雲淇天真無邪。

皇帝究竟看中的是哪一個呢?

如果可以,蕭雲漪最希望是雲涵,而非雲汐或是雲瀾。

正默默思索時,忽聽座上的皇帝終于開口問了一句。

“阖府的女眷都在這兒了?”

尤夫人茫然不解,但還是讪笑着:“是,都在這兒……”

話音未落,笑意陡然消失。

與此同時,蕭雲漪的臉上也血色盡失。

閣中無人再說話,萬籁俱寂中,只聽轟隆一聲驚雷炸響,外面風雨聲大作,敲打着窗扉,如珠落玉盤一般,吵得人心神不寧。

姬珩忽地站起,吓了衆人一跳,他也不打招呼,沉下臉就往外走。

蕭雲漪急忙追上去:“皇上,外面下着雨,等雨停了再走罷……”

她的話沒等來絲毫回應,只有姬珩頭也不回走入雨中的背影。

蕭雲漪倚着門框,癡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不禁堕下兩行淚來。

怎會如此?

她倒情願他看中雲汐,哪怕是已定過婚的雲瀾呢?為何,為何偏要看上那個人?

蕭雲漪終于知道,第一回見到慕婉瑛的臉時,心中那股強烈的不安與懼怕來源于什麽。

來源于她生得太美。

天下男子皆愛美人,而皇帝,同為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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