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再也不來找你

第65章 再也不來找你

【65】

高三那年的冬天,喬溯沒有參加期末考。

考試前一晚,正在教室晚自習的他被班主任叫到門外。起身時,椅子發出“吱嘎”的輕響,在專注的氛圍中格外突兀。

身旁正在做卷子的白簡仰起腦袋,兩頰被教室裏的暖氣暈得泛紅,困惑地看向他。

喬溯幾步走到教室外,不久便回到了座位,面色沉重。他三兩下地收拾起桌上的幾張練習卷,塞進那只磨損過度的書包裏。

白簡揪住了他的衣角:“你去哪?”

“請幾天假。”

喬溯的語氣依然淡漠,未作多言,轉身便離開了教室,徒留下一臉不解的白簡。

教學樓的走廊玻璃窗外,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在路燈下宛若無數白點晃動。

喬溯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等他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的七點半。

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喬溯的心跳如擂鼓般撞擊胸腔。他迅速穿過漫長的走廊,最終來到了父親喬平南的病房。

裏頭的護工見到他,輕聲:“來了啊。”她站到了一旁,好聲道,“你陪會兒你爸,我去叫醫生。”

病房的門關上,儀器的指示燈閃爍着微弱的光芒,運作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裏回蕩。

喬平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唇色紫绀,兩頰消瘦至骨。他緊閉着雙眼,沒有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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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溯駐足凝視已經是植物人的喬平南,眼神冷靜如水,唯有額前沁出的薄汗,暴露了他焦急的心。

不過多時。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醫生低聲和喬溯打了個招呼,并簡單地講述了他父親的病情。

喬溯比醫生高很多,他低着頭,仔細地聽。

“有個心理準備。”

醫生看着身穿高中校服的喬溯,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嘆息。

病房內又獨剩下他和喬平南。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久到喬溯耳邊只剩下儀器的“滴”聲。極其靜谧的環境中,他坐在病床邊,甚至可以聽到外頭走廊中的竊竊私語。

是護工在同人感嘆:“可憐啊,他爸媽在他小學的時候,就把他丢給外婆養了。兩夫妻欠了一屁股的債,東躲西藏的,結果半年前出了車禍……”

“怎麽回事啊?”

顯然是壓低了聲音的。

“到處借錢呀!一着急撞了,女的當場就沒了!男的,喏,躺半年植物人了,這孩子隔三差五就來,很懂事的。”

“唉……”

喬溯眸色晦暗,沒去阻止。

因為這些流言蜚語裏,起碼有九分是真的,剩下的一分連他自己也無從得知。

漸漸的,外頭的聲音缥缈,越發模糊,走廊的燈忽明忽暗,仿佛進入了一個虛幻的夢境。喬溯有時候會分不清,這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

只覺得自己心底的孤獨沉重,睜眼到了天亮。

清晨七點,天還蒙着一層薄薄的灰紗。

喬溯拉上校服的拉鏈,随手繞了一圈深色的圍巾,下樓打算去醫院食堂買幾個饅頭應付今天的一日三餐。

不想,在住院部大門口,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簡背着書包,抱着一個兩層的保溫盒,東張西望地尋找着什麽。

喬溯愣在原地,喉嚨幹澀,無法出聲。

他沒想過白簡會來。

是白簡自己發現了喬溯。

“喬溯!”

随着這一聲清亮的呼喊,冬日的清晨開始退去夜幕的尾巴,太陽漸露了頭,晨曦灑在枝頭的白雪上,悄然一簇落下,碎雪如風拂開了喬溯心裏的灰塵。

白簡朝着喬溯的方向跑來,眼眸彎成了月牙:“終于找到你了!”他的耳朵和鼻尖凍得通紅,身上穿着一件短款羽絨衣,風不時從衣服縫隙間鑽進,裏面的藍白校服和喬溯的一樣,也不夠禦寒。

喬溯看着白簡的模樣,未曾知道,自己臉上的緊繃與漠然,竟悄然地松動。他微張了張口,白霧一吐,無聲地動了動口型:“白簡。”

“你吃早飯了沒?”白簡凍得牙直哆嗦,獻寶似得捧起手裏的保溫盒,“我讓張阿姨煮了南瓜小米粥,還讓她做了你喜歡吃的荠菜肉包子。可是她說荠菜不在季節,味道可能會差些。”

白簡總是這樣話多,特別是熟悉了之後,情不自禁地說個不停。他一邊說着,眨了眨那雙清澈的眼睛,乖巧地等着喬溯作答。

喬溯看着白簡天真的模樣,僵硬了一夜的脖子終于舒緩了許多,心情也沒有那麽死氣沉沉了。

他承認,在看到白簡的這一刻,他的心是暖的,可現實令他無法展顏。

他問:“冷不冷?”

白簡用力搖頭,眸光熾熱,撒謊着說:“不冷啊。”

喬溯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白簡輕努了下唇,避而不答,一看就是用了點關系調查了喬溯。他瞄了眼喬溯沉着的臉,只把保溫盒遞了過去。

喬溯沒接,目光停留在白簡凍紅的指尖上。

白簡将臉埋進圍巾裏,甕聲:“我還得回去考試呢……”

喬溯這才接下了,嘴角依舊沒有笑意。

白簡看他沒什麽精神,關心地問:“喬叔叔還好嗎?”

喬溯緊了緊手中的保溫盒,長時間未睡,再加上情緒壓抑,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暗流:“好好考試,這段時間別再找我。”

白簡馬上道:“可張阿姨說晚上會炖小排骨,你最愛吃的。”

喬溯打斷了他:“白簡。”

這不容拒絕的語氣,令白簡滿心失落,他緩緩低頭看自己的鞋尖。忽的,一塊溫熱的圍巾落到了他的脖子上,還帶着淡淡木質香。

白簡怔然,匆忙擡起頭,卻見喬溯已經走遠了。

當天晚上,喬平南悄然離世,沒有絲毫聲響,也未曾向喬溯傾訴任何痛苦。

然而喬溯知道,植物人并非完全無感,只是無法醒來。

與其說喬平南的死令人傷感,不如說它是一種解脫。

喬溯辦完相關手續,用醫院的公用電話聯系了老家的爺爺奶奶,停頓了片刻,最終沒有撥出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也沒能及時歸還保溫飯盒。

護工阿姨遞上幾張鈔票,想要退還多餘的工資,喬溯沒有收下。

忙碌的時光匆匆而過,期末考試已然結束,學生們迎來了久違的寒假。

沒有白簡的“聒噪”在旁,喬溯幾乎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不知從何時起,時間變得如此緩慢。明明那晚,醫院的鐘表滴答聲還如同他的呼吸般短促。

喬平南的火化手續簡潔快速,沒有葬禮。

喬溯購買了最便宜的骨灰盒,将它層層包裹,放進自己的背包中,雙手一路抱着,搭乘綠皮火車回了老家。

為了省錢,他只帶了面包和水,短短幾天就瘦了好些。

老家位于偏僻的山區,墓地不是公墓。

母親去世時,他在此處立了一個不算貴的碑。如今,喬平南的名字也被刻到了碑上,算是夫妻團聚。

喬溯上了一炷香,擡頭看父母灰白的照片。

千言萬語早已随風而散,化作了無聲距離。他沒有眼淚,也無話可傾訴。

喬溯并未在老家逗留太久,這裏沒有他的房間,所有親戚都極其冷淡,包括他的爺爺奶奶。

老人家褪色的眼球含着淚,像荒地裏枯萎的草根。他們嘆自己生活不易,苦子女不孝,卻沒人關心喬溯一句,問問他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

仔細想來,爺爺奶奶似乎從未喜歡過他,甚至從未期待過他的誕生。

鄰裏的閑言碎語,更是說着喬平南的失敗,是喬溯的母親造成。

“當初就是那個女人,懷了孩子,給阿南騙了出去。才叫喬家二老沒了依靠,紅顏禍水吶!”

“要不是有了他,阿南也不至于非和那女人結婚,出去謀生!留在村裏多好?”

“心比天地,摔下來比誰都重!”

“這女的不賢惠……”

“她克死了阿南,自己也送命咯!”

這種地方就是如此,人們一輩子都未走出過大山,淺短的認知,封建的思想,總将丈夫的過錯推卻到妻子的身上,用莫名其妙的罪名将她貶低得一文不值。

怪不得當年父母執意離開這裏,去外謀生。可惜時運不濟,人生沒有得償所願,反倒成了笑柄。

喬溯重重地關上了門,外頭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後,一陣唏噓,衆人散去。

屋內,喬溯将一張存着放到桌上,對老人道:“肇事者賠的錢,一部分用在醫院了,一部分我拿去還了點債。剩下的幾萬塊,算是爸媽給你們養老的。”

老人低頭擦拭眼淚,喬溯走時,他們也未發一言。

回程的長途火車途經許多村莊和高山,連綿的雪落在山峰上,像潔白的紗幔,遮擋了喬溯的視線。

喬靈鎮也是一連落了幾天的大雪,深冬來得越發早了。

喬溯光着脖子,身上套着一件陳舊的厚外套,從車站一路步行。

運動鞋被積雪濕透,凍瘡的刺痛和癢感折磨着腳趾,而他的心卻麻木如冰,仿佛置身一個空曠茫然的世界,孑然一身。

就像這凄冷的冬天,白蒙蒙的,沒有色彩。

但當他終于走到家門口時,跳入他眼簾的,是一抹與皚皚白雪截然不同的顏色——來自于多日未見的白簡。

這久違的身影蹲坐在喬溯的家門口,雙頰紅潤,在冬日裏如一簇小小的火焰,直擊喬溯結冰的心髒。

喬溯的腳步停在積雪中,發出沉悶的聲響。

白簡擡眸,暈暈乎乎地露出一個笑來,如此鮮明而溫暖:“你回來了。”他扶着門起身,眼前一黑,緩慢徑直地朝地面栽去。

“白簡!”

喬溯幾乎是箭步沖上前,顧不得身體的僵硬,急切地将白簡抱住,一把将他提抱了起來。

白簡的額頭滾燙,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上忽冷忽熱。

喬溯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慌亂,抱着白簡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像是擁着一個易碎的寶物般,終于感受到一些溫度。

沒有暖氣的屋子很不适合白簡這種自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喬溯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給他捂上被子。

翻箱倒櫃的,喬溯又找出了一板退燒藥,已經過期了。

他急忙打開門,撞上隔壁的鄰居。

“你總算回來啦,幹嘛去了?你同學天天來你家門口等你。”她見喬溯面色難看,問,“怎麽了?”

“阿姨,您家裏有、有退燒藥嗎?”喬溯甚至結巴了,混亂的大腦搜索着合适的詞彙,“我同學他病了……”

“啊呀,這孩子倔的,讓他來我屋裏等,他也不肯。連着一星期的,能不病嗎?你也是,出門給他說一聲呀!”

鄰居算是熱心腸的,唠叨着回屋,不久後遞給喬溯一盒退燒藥,“快去吧。”

外頭寒風刺骨,鄰居關上了門。

喬溯檢查了藥品的日期,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家裏連熱水都沒有。他手忙腳亂地去燒水,凍僵的手指動作遲緩。

這時,他聽到了白簡輕聲喊他:“喬溯?”

喬溯的手一頓,按下燒水壺的開關,随後回過頭,定定地看着白簡。

白簡虛弱地笑了笑,還有點開心:“真是你啊,我剛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但喬溯的語氣裏帶着愠怒,仿佛醞釀了許久,壓抑的情緒在此刻爆發,他問:“白簡,你到底想幹什麽?”

“啊?”白簡沒反應過來。

喬溯心裏卻忽然酸澀,苦楚,像在雪地裏吞了一口從未擁有過的熱水。很溫暖,但冷熱交替之間,産生的反應是他無法承受的不适感。

剛才鄰居的話像刀割一樣刺痛了他。

他不明白,為什麽白簡會這麽執着地等着他?就連父母都能舍棄他,親人都會離開他,為什麽白簡要這樣纏着他?

他有什麽好的?

喬溯百思不得其解,又似乎什麽都懂,只是煩躁于表達。

他在一個缺失關愛的環境下長大,每日思考的是如何活過這一天,熬過這一天。冷漠是他保護自己的铠甲,而白簡總想要一層層地剝落它。

剝落之後又該如何?

喬溯冷漠如初,艱難地用最生硬的話語表達:“不是讓你這段時間別來找我嗎?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覺得自己這樣做很有意思?天這麽冷,風這麽大,你等不到我為什麽還要等?”

“……”

“如果我今天也沒回來,你要怎麽辦?”

白簡被罵懵了,眼眶霎時微熱,自尊重受挫:“不怎麽辦啊……就先回去呗。”他小聲地回答,磨蹭地想要起來,就是沒什麽力氣。

他努力了幾次,放棄了,只能無助地看着冷言冷語的喬溯,猶豫了會兒,問,“你能先扶我起來嗎?”

喬溯沒動,冰冷的掌心用力抹過臉。

白簡把自己縮進了被窩裏,只露出一雙眼睛。

而眼中溢出的淚水默默打濕了枕頭,枕面還殘有着淺淡的木質香信息素,卻不是甜的,是澀的。

白簡委屈死了。

“這幾天聯系不到你,我很擔心你,所以才來的。我知道你煩我,但你用不着對我發火……你不想我來找你,我以後不來就行了。”

他帶着盡力收攏的哭音,傷心道:“我現在就讓張阿姨來接我,再也不來找你了!”

喬溯就像是被這眼淚灼傷了一樣,頓時失了言語。

【作者有話說】

白簡:你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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