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不能睡嗎?

第26章 不能睡嗎?

我努力辨別沈鹜年臉上的表情,希望他是在和我開玩笑,可是誰又會開這種玩笑?

“那天是我的十歲生日,一切都沒有異常。父親為我訂了一個很大的蛋糕,母親親自下廚,做了一桌我愛吃的菜……”他娓娓道來,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

他記得母親做的每道菜,甚至能精細地描繪它們的滋味;記得那個大蛋糕上,繪制了他最愛的橄榄球明星;記得那一晚所有的對話,父母的笑臉;也記得突如其來的槍響……

“我父親……那個男人上一刻還在關心我的學習,下一刻就從桌底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槍。母親驚恐地問他要幹什麽,他說……他要成為第二個梵高。”他語調緩慢,說到這裏,哂笑一聲,深感荒唐般重複着,“梵高?”

那一小塊蛋糕,早被沈鹜年兩口吃完了,如今底座上只剩一些奶油殘渣,被他翻來覆去的刮攪。

“梵高在生前無人問津,死後卻成了炙手可熱的天才畫家。同時期那麽多畫家,為何就他如此不同?”

起初我以為他在問我,還小小驚慌了一下。我雖然知道梵高,但僅限于知道他是個很有名的畫家,除此之外的生平事跡、哪裏人士,都是一概不知的。

不過還好,他很快便接下去說了——這不是他的疑問,而是沈爻,他父親的疑問。

“父親認為這都歸功于梵高充滿戲劇性的死亡。世人愛天才,瘋狂的天才、悲慘的天才、不得志的天才,而最愛的,還是死去的天才。”

“他試圖效颦梵高的隕落,可只有他自己去死,還遠遠不夠。不夠震撼,不夠凄苦,也不夠癫狂……”

勺子刮破蛋糕底座上的花邊紙,沈鹜年的力道一點點加大,表情仍舊平靜,動作卻逐漸帶上戾氣。

“我沒有槍響後的記憶,但據趕到現場的警察說,他們找到我時,我被母親護在身下,她身中六槍,其中一槍貫穿了我們兩個人的身體,而父親倒在一邊,已經飲彈自盡。”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男人開槍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家人死後可以在地下重聚,而他的藝術,将在人間永存。”

他對沈爻的稱謂,在“父親”與“那個男人”間來回切換,充滿了矛盾與痛惡,想要雲淡風輕,偏又難以釋然。

金屬的勺緣定在一點,深深嵌入蛋糕底座,沈鹜年的表情仍是很淡,手卻在微不可查地顫抖。

我腦海中某根方從沉困中複蘇的神經忽地用力跳動了一下,激起了些許舊日的回憶。

父母去世後的那一年,我總是很想他們,夜裏三不五時就會哭泣,又因為沒有自己的房間,哭也不敢哭得太大聲,就只能将頭埋進被子裏,壓抑着抽泣。

如果那時候,有一個人能聆聽我的不幸,憐憫我的悲悼,将我擁進懷裏溫柔地寬慰,哪怕只有一分鐘,我的痛苦應該都會少很多吧。

這樣想的時候,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作。

“夠了……”我一把奪去沈鹜年手中的東西丢到茶幾上,勺子上的奶油胡亂擦過透明的玻璃幾面,蛋糕屑被颠得到處都是,但我已經管不了許多。

跪在沙發上,我直起身體,環抱住沈鹜年的腦袋,将他輕柔地按進自己的懷中。

“沒事了,都過去了……”我拍着他的肩背,柔聲道,“都是我不好,害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不想啦……我們不想啦……”

我聆聽他的不幸,憐憫他的悲悼,撫慰他的傷痛,希望他哪怕只有今晚,能夠少一些痛苦。

有那麽一分鐘,沈鹜年完全沒有反應,也不再說話,我唱了一會兒獨角戲,覺得尴尬,就想松開他。

“好好睡……啊!”手才擡起一寸,身體就仿佛掉進了捕獸夾裏,我的脊骨、腰肢,頃刻間都被一雙臂膀牢牢束縛,哪裏也去不了。

“不許走。”十指抓握住我後背的衣料,不斷收緊,揪揉,可能是喝過酒的關系,沈鹜年的脾氣變得更為直白,語氣也霸道起來。

“不走不走,我哪裏都不去……”說着我去掰他的手,“你、你輕一點,好疼。”

他的胳膊猶如鐵鉗一般,勒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難,我甚至覺得,他只要想,就能将我一身骨頭都揉碎了。

“嬌氣。”聽到我的訴求,他松了些力道,但也只是很小的一些,大概僅能确保我順暢地呼吸。

“才不是,真的很疼!”我心有怨氣,擡手給他頭上來了一下,拍完自己都感到錯愕,趕緊又給揉揉,嘴上很快地轉移話題,“所以……你這兩天都是因為生日的事才悶悶不樂嗎?”

奇怪,怎麽有種不是第一次被他這麽“污蔑”的憤怒感?

“生日是慶祝誕生的日子,可我沒什麽好慶祝的。”沈鹜年的鼻唇恰好對着我的胸口,說話時,溫熱的氣流逐步累積,透過單薄的棉質T恤,浸燙我的肌膚,“我的身體裏留着瘋子的基因,我是那樣像他……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一個瘋子。徹底的瘋子。”

揉揉的手立刻又扇上去,我按着他的肩膀想要看他的臉:“你不要亂說……”

那倒不如是生我的氣呢,起碼比他現在口中的恐怖故事要好一萬倍。

“別動。”我的掙紮觸發了他的預警,他應激似的再次收緊雙臂,手指如利爪一般張開,隔着衣服按進我的皮肉。

絲絲縷縷的疼痛從腰間的骨縫裏透出來,叫我立刻就老實了。

“哎呦輕點輕點,我不動,我不動了!”

鉗制複又松解了一些,松了口氣的同時,我恍惚中有種戴了緊箍咒的錯覺。

“不會的,你不會變成瘋子的。”我捋着他後腦上的頭發,同他分析道,“正常來說,長得像爸爸,那性格就會像媽媽。你媽媽那麽好,你肯定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不,你就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沈鹜年聞言輕笑起來,身體的震動通過相連的部位傳遞,使我切實感受到了他的“愉悅”。

他仰起頭,凝着我:“我們小艾,嘴真甜啊。”

頭頂的燈光在他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明亮的光點,使他的雙眸像是盈滿了快要溢出的潭,一片水光潋滟。

我微微偏移了目光,将視線落在他的鼻尖:“你心情好些了嗎?”

“好很多了。”他的唇角還啜着一抹笑,這笑并沒有比他平日裏的笑更開懷、更燦爛,然而我看着就是格外不同。

好似……穿透皮相,發自他的靈魂。

“那你能……放開我了嗎?”初心是好的,然而兩個大男人在沙發上抱這麽久,遲鈍如我也覺得有點奇怪了。

“放開?為什麽要放開?”

我被他問傻了:“你不放開我怎麽睡覺啊?”

“不能睡嗎?”他明知故問般地蹙了蹙眉,不等我回答,又接着道,“明明能睡。”說罷,胳膊猛地一拽。

我只覺眼前一花,下一秒便同他一起倒在了沙發上。

沈鹜年這沙發真皮材質,不僅柔軟結實,還特別寬大,我日常很喜歡窩在上頭看書,但再怎麽寬,睡兩個成年男子還是稍顯擁擠了些,更不要說其中一個還是腿長手長的大高個。

我幾乎是整個壓在沈鹜年身上的,想起來,他故技重施,腰後的手一按,又把我按回去了。

“睡覺。”他按我的腰不算,還按我的腦袋。

我被迫枕在他的胸口,耳邊是規律的心跳,頭頂是漸漸沉緩的呼吸。

他不會這麽快就睡着了吧?

“沈鹜年?”我小聲叫他,沒得到回應。

嘗試着撐坐起來,才有一點苗頭,腦袋上的手就開始向下施壓。

我氣急又趴回去:“你裝睡吧?!”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看來就算對答如流,也不代表沒有喝多。嗅着他身上的淡淡酒氣,我認命地做好了清醒到天明的打算,畢竟這麽窄,這麽亮,要怎麽睡哦。

“醉鬼。”我嘀咕道。

不過還好,沈鹜年的體溫很高,枕着他,倒是不會着……

我是被樓下的急促汽車喇叭聲吵醒的,其實也就很短的兩聲,但我覺淺,還是醒了。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和沈鹜年依舊維持着同昨晚差不多的姿勢,只是他不再按着我的腦袋。

沉睡的感官緩慢複蘇,我忍着困意,小心從沈鹜年身上起來,起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打了個激靈,然後卡住了。

我低頭看向還接觸着的部位,發現自己早上很精神的地方,正在和沈鹜年早上很精神的地方擊掌問好。

如遭雷劈都不足以形容我驚駭的心情,那一霎那,我覺得自己連指尖的血液都要褪得一幹二淨了。

扶着沙發靠背,用出堪比檢查高考數學卷子的細心與謹慎,我在沒有驚動沈鹜年的情況下,奇跡般地雙腳下了地。随後,邁着又急又必須放輕動作的怪異步伐,朝洗手間進發。

當我成功進到洗手間時,不亞于一場曠日持久的苦戰終于告捷。

旋上洗手間的門鎖,額頭抵住冰冷堅硬的木門,我咬住下唇,視線落在近來頗讓自己苦惱的某個部位上。

“知道了,你別急,這就……”我伸手向它,“讓你放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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