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珍寶

第59章 珍寶

芸昙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已經大亮，估摸着時間已經近午。

她眨了眨眼睛意識先恢複清明，身體卻還疲憊得厲害，懶懶地根本不想動彈。

并不意外地，她正被某人摟在懷裏。她醒過來雖然沒有動彈，呼吸卻有些變化，醒得更早些一直關注着她的缙雲自然也察覺到了。他微微低下頭，輕吻着懷裏人的額頭和臉頰：

“不打算起？”

“……嗯。”她從鼻間低低應了一聲，重又閉上眼睛靠在他懷裏。

“……還很累？”

聽到他在耳邊很是認真地問了這麽一句話，芸昙眉頭一動，雖并不曾睜開眼睛卻是撇了撇嘴。

這話問得……好像每到某種時候就認定她是“口是心非”不管她的掙紮求饒的不是他一樣。

沒有得到芸昙的回答，他也不算太過意外，又低頭吻了吻她閉上的眼睛，将她摟緊了幾分輕嘆：“再睡會兒，我陪着你。”

芸昙睫毛輕顫，放在他腰間的手臂動了一動，如同他摟緊自己一般，去夠着環住他的腰又靠近過去幾分，臉頰貼着他有些燙熱的胸口，靜默片刻，卻是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怎麽了？”

兩人已在這處帶着溫泉的小院裏停留了半個多月，除去開始的幾天……後來盡管他踐行前言，讓她每日都是在他的懷中他的陪伴之下睜開雙眼，可……她每日醒來都有那麽幾分……跟他怄氣的感覺，有時還會憑着不多的力氣在他身上咬上幾口……像今日這樣主動伸手抱過來，還是第一回 。他有些驚訝有些欣喜，但同時也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異樣。

靜默片刻，芸昙在他懷裏睜開眼睛卻沒有擡頭看他：“缙雲……你有沒有想過……”

“……嗯？”

她嘆了口氣，身體有些輕顫：“我……我如今這副身體，算是平白得來的，可卻也算得上是禁锢靈魂克制其力量的牢籠。它……情況太特殊。而你……因為受我靈魂之力的影響，重塑的這副身體也……并不尋常。我……猜測過，若是……我們分開。”說到這裏她腰上一緊，摟着自己的人氣息頓了一下猛地沉了下去，芸昙微微怔愣一下卻是沒有停下，繼續道：“若是我們分開，也許……也許尚有希望，能讓你……在這世間留下血脈。可偏偏……我們在一起，那恐怕是……我們，終此一生……都不會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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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雲輕嘆一聲，伸手捧起她的臉頰，看着她眼中帶着的那點兒失落和悲傷，心頭一酸，卻還是勾起唇扯出一個平靜而溫柔的笑意：“我知道。”

芸昙心頭一顫，擡眼望進他深潭一般的眼睛之中，眼睛微微有些酸澀：“那……你……”

“芸昙。”他一手托着她的臉頰，低下頭抵着她的額頭對上她的眼睛，認真而鄭重地道：“死而複生，重新踏足世間，看如今人族百代興衰，何其有幸。而你……”他細細地一寸一寸打量描摹着她的眉眼：“今生還能與你相守，結為夫妻，已是我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一切皆已圓滿，再無所求。血脈子嗣，曾經我就并不在乎，如今也依然不會在意。芸昙，你肯在，就夠了。”

芸昙鼻頭一酸，眼中泛起濕意。她吸了吸鼻子，看着他堅定而溫柔的眉眼：“缙雲，你與我……都是入不了輪回的，注定……只有這一回的光景。”所以，你不想，留下什麽麽？

缙雲輕笑了一聲：“便是輪回轉世了又如何？一入輪回，前事皆散，便是成了個全然不同的人了，開始的也是新的人生。原本，屬于你我二人的，也就只今生一次。”

芸昙笑了出來，眼淚從眼角滑落出來，被他用指尖溫柔地抹去。

“好。”她眼中還有淚，臉上卻帶着笑重新靠回他懷裏：“你我之間，只此一生，只此一世。”

芸昙坐在溫泉池子邊上，脫了鞋襪把小腿浸泡在泛着熱氣的水中，一晃一晃地撩起水花。她雙手撐着池邊的石頭坐直了身體，笑眯眯地看着不遠處正在溫泉池附近的院落一角整理翻修的缙雲。溫泉池邊，因為泉水蒸騰起的熱氣溫度要高出許多，此時缙雲赤着上半身在牆角用買來的工具和材料，去除破碎陳舊的石塊重新填補已有了些裂縫的牆壁。他做的很是專注認真，開始還有些不甚熟練，慢慢地就很像樣子了。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每日都在修繕這間溫泉宅院，一點一點，不厭其煩。

等他修補好最後的一面牆壁，又十分自覺地打了水洗了一番身上才朝着溫泉邊坐着的芸昙走過來。

走到她身邊，在她笑眯眯的眼神之中，缙雲自然地同她一樣褪去鞋襪坐到她身邊将腿泡入溫泉，見他在自己身邊坐好，她側過身朝他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腰腦袋靠進他的頸窩之中，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對于她這樣的親近他也十分愉悅，伸出手臂攬着她的肩讓她靠得更穩當了一些，幫着她調整了一番靠在他懷裏的位置，而後才低下頭在她額頭上落下了一個輕吻。

“其實……”她蹭了蹭他的肩頭，仍舊閉着眼睛神色十分放松：“我們在這裏呆不了多久，以後也不一定什麽時候才會再來，再來的時候這邊變成什麽樣子。你又何必，修得這麽認真呢？”

缙雲伸手輕撫過她用那只烏木的雲紋發簪簡單束起一些，大半仍随意披散着的頭發，靠着她輕聲道：“不論如何，這裏都算是我們……另一個家。左右無事，用心一些，沒什麽不好。”

聽到他說“家”，芸昙睜開眼睛，望進他深邃而柔和的眼中：“……家……啊……”

她頓了一頓，眨眨眼，散去大概是被溫泉的熱氣熏出來的水霧。

她能感覺到……他想給她的，是安定的歸屬之感。孤獨流轉世間兩千年，無處可歸，無處為鄉，那種倉皇無助的感覺，盡管被如今幸福快樂的日子沖淡了許多，卻到底還是在心上留下了痕跡。他大概也察覺到了，所以才會盡他所能的一切，讓她安心，讓她踏實……

芸昙吸了吸鼻子，忍下眼底泛起的淚意，仍舊雙手摟抱着他的腰身在他懷裏仰頭看着他調笑道：“以後……我們是要踏遍人間山川的，不知将來還會在多少地方落腳，若是按你這麽說，得修多少次房子才夠？”

缙雲笑了笑，擡起手指尖撫過她的眉眼輪廓：“你若喜歡，多少都可以。”

芸昙撇開眼，強作鎮定得哼了一聲：“你學壞了，就會說好聽的。”

盡管感覺得到她并沒有怨怪的意思，他還是低下頭捧起她的臉頰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認真的。”

芸昙眨了眨眼，眼眶泛起濕潤的紅潮，再開口時已經帶了點兒掩不住的鼻音：“這是你說的，那以後……行到哪裏，我喜歡哪裏，我們……”

“嗯。”他抵着她的額頭：“我們就在那兒，建一個家。”

芸昙的眼前有些模糊，說不清是不是因為溫泉的水汽太過濃重的關系。她長長地喟嘆一聲，蹭了蹭他托在她頰邊的手掌，重新埋進他懷裏，整顆心都如同一并浸泡到溫泉水中一般，溫暖熨帖，舒适而幸福。

“……芸昙。”

“嗯？”

缙雲低下頭，只能瞧見緊縮在他懷裏的人的發頂，那一支簡單得很的雲紋發簪半埋在烏黑的發絲之中。他頓了一頓，微微皺起“這兩千年……你如何……過來的？”

芸昙靠在他懷裏，聽他這麽問卻也只是輕笑了一聲：“就那麽過來的，一個不注意也兩千年了。說起來，其實算是不錯的。兩千年，世上有多少生靈能有這樣悠長的生命？雖沒有靈力沒有法術，但我也是遠勝常人的，這些年踏遍多少名山大川，看過多少瑰麗奇霞，世間美景盡皆賞過，何其有幸呢？”她慢慢在他懷裏睜開眼，眼光雖有些飄遠，卻很是柔和平淡：“連姬軒轅大人和嫘祖大人他們，都沒能有我這樣的幸運，有機會踏出夢域的桎梏好好瞧瞧他們曾拼死守護的人族世間。可我都看過了，一點一滴，國之聚散，王朝興衰，人族在這條路上大步前行，大家當年一起守護一起期望的美好未來，只有我親眼瞧見了，已是很值得自豪自滿的一件事了。”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擡起頭笑看了缙雲一眼：“如今，你也能親眼瞧瞧了，當初，你跟姬軒轅大人和嫘祖大人，共同的夢想。”

缙雲閉了閉眼，雖然他想問的并不是這個，但不得不承認，聽她這樣說起，他心頭仍是掀起萬丈的豪情和欣慰。

到底，他還是那個曾經與姬軒轅和嫘祖同道而行的先驅者，是那個願為利刃守護人族的彙聚傳承的刀鋒，不論時間過去多久，缙雲，依舊是缙雲。

沉默片刻平複下心緒，知道她方才其實是有些故意地轉開話題，他抱緊了她：“芸昙，獨行這些年，你……”

她清亮的嗓音在他懷中響起，打斷他未完的問話：“有些事有些景我記不太清了，不如，我來給你講講那些記得清楚的？”

“……好。”

“雪山除了這裏，旁的地方我也去過幾次，到底體質特異不太懼怕山中高寒，攀山倒也算有趣。腳下踩着的積雪只有上面一層是軟的，下面都是不知積攢了多少年已經凝成厚重的冰層雪層，一腳下去倒不至于整個人陷進去，咯吱咯吱踩着格外有趣。等攀上山頂了，再回頭看腳下，雲海連接着白茫茫的雪山，特別清澈幹淨，美不勝收……我還去過西邊的沙漠，那裏許多年前就有西域小國生根發芽，風俗人情與中原完全不同，飲食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中原可是吃不到的。沙漠裏的顏色跟雪山一樣單調一樣寸草不生，滿眼都是黃沙……”

她慢慢地細細述說着曾經見過的美景，吃過的美食，飲過的美酒，仿佛這兩千年的時光她都是過得像她所說的這樣，悠閑而自在。

可偏偏，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這樣。

先前的那些年他并不清楚，可最近的一百多年，他經常能從養魂珠中意識清醒地看到她。

她說着雪山雲海的壯美，可他卻看見過她在寒風如刀的山巅為了冰川之下封凍的奇石徒手一點點開鑿冰層，身上被凍得處處青紫，手上臉上都是皲裂滲血一次次破開又一次次愈合的血跡……她說着西域沙漠之地不同的美食佳釀，仿佛滋味還在嘴邊一般令人回味，可他卻看見過她循着傳說進入沙漠腹地，在幹渴饑餓的邊緣一次次被驟起的沙暴掩埋在黃沙之下再一次次艱難破開，蜷縮在沙坑旁痛苦地咳出喉間混着鮮血的沙礫……她說着極南地方茂密的叢林和罕見的植株，仿佛那只是一次新奇的探索之旅，可他卻看見過她在瘴氣毒蟲密布的沼澤，一身狼狽泥濘，靠着自愈之能艱難熬過每次毒素侵襲的痛苦……

芸昙說着說着，突然被缙雲攔腰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輕按着她的肩将她整個人摟近自己懷裏，也許是太過壓制自己的力道，他的手臂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缙雲？”

他緊緊摟着她，心頭堵着萬般情緒，有苦有澀有酸有痛。

即使為了他，吃過那樣多的苦受過那樣多的傷，如今卻這樣雲淡風輕，毫不在意，甚至一字艱難不曾與他提起。

芸昙猛地被他抱起，感覺到他翻湧激烈的情緒，還有些怔愣的時候，猛地被他低頭噙住唇瓣。

輾轉深入，卻又溫柔纏綿。他的吻盡管顯得這樣急迫，卻帶着濃濃的疼惜，仿佛他懷中的自己，便是一件稀世的珍寶。

作者有話說 :

我會說……這章芸芸提到姬軒轅他們看不到的時候，我碼哭了我自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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