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風雨欲來

回型走廊上綠幽幽的枝葉垂落，遮掩了半輪明月。

道路兩旁空無一人，僅剩下點着光的夜燈。

秦拓走在路上，只覺今晚異常安靜。科研所的晚上雖然與白晝相比較為冷清，但也不會空曠到這種地步。

極輕的腳步聲在耳邊回蕩，秦拓停下步伐，感覺心頭攏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他回頭看了眼二號科研室，又從光源挪至銀月旁黑壓壓的雲，越發覺得不安。

腦海中被壓制許久的心髒開始跳動，秦拓壓低呼吸快步朝着宿舍走去。

宿舍樓樓下，換上便裝的科研者正在聊天，他們從科研項目讨論到如何解剖人體，高效率的完成自定目标，再到食堂明天的菜譜會不會有所更改。

喧鬧聲迎面而來，裹挾着的竟不是濃重的人氣，而是一股極為陰冷的風。

秦拓走到他們面前，以往看見都會問好的下屬此刻仿若未見他面容，仍舊在那激動的讨論，即便秦拓的身影從他們眼前過去，都沒回頭看上一眼。

一切如畫中畫、鏡中鏡，看似真實卻變得極為虛假。

秦拓冷着臉穿過前面幾棟宿舍樓，掏出鑰匙打開最後那幢獨屬于自己的房屋門。

玄關處的燈被打開，秦拓剛跨入一條腿，還未來得及擡頭對上光源，就聽見耳邊乍然一聲雷鳴，一道幹雷将天邊炸出一道銀色的光洞，紫色閃電劈下間，極為磅礴的音波迎面襲來！

無形的壓力瞬間籠住全身，秦拓被這股力量攻擊得猝不及防，他用力捏住門把手，拼盡全力抵抗外來者。

空氣中的冷風漸退，鼻尖鑽入熱意，洶湧火焰在四周躍起。一股燥熱的情緒在胸腔內游走，不知名的興奮感讓秦拓渾身肌肉緊繃，唇齒微啓，發出一聲低吟。

腦海中的第二顆心髒跳動越發激烈，他終于找到機會，猶如渴望得見光明的萌芽，急切的想要破土而出。

秦拓再也無法承受這雙重攻擊。他倚在門框上，腦海內一片混亂。

Advertisement

原本漆黑的瞳孔在眼眶內左右轉動，純澈的黑在動作間轉為淺淺的琥珀色又再度變得幽深。

脫力感讓強大的人都不得不屈服，縱使秦拓拿出最堅韌的毅力戰鬥，仍然無法戰勝對手。

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他拼命睜着眼，可最後還是看着光源在自己的視野內縮成一個小圓點，到最後徹底化為黑暗。

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腦域內狂風暴雨，原本平靜的海域卷起層層海水，翻騰間直上雲霄。

而身外，雨聲大作，狂風獵獵，幾乎捕捉不到其他聲音。

“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一道惶恐的喊叫在耳邊出現，秦拓順着聲源扭過頭去，看見的依舊是一片黑暗。

那人仿佛看見了他，絕望的語氣中帶了欣喜，“救我！你是哪個公司的？只要救了我，我就和你合作！”

秦拓沒有開口，他正想着轉身離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掌控。他的右手擡起，撫摸着明明睜開着卻看不見一絲物體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救你？”

“對！救我！”

身下突然一波震動，秦拓察覺到自己可能站在甲板上時，海水已經将船托起又重重摔在海面上。

耳邊尖叫與求救聲越來越高昂，原本還在求救的男人此刻崩潰大哭，他企圖抓住身邊所有可以固定自己身體的東西，“救我！只要我活着，我就給你錢！”

“我來到這裏，就是要親自送你們去見他。”身體一步一步向前走，最後停留在男人面前，“你們，可是我為他準備的見面禮啊。”說着他輕輕一笑，像是想到什麽幸福的事情一般，唇邊帶上了一抹缱绻愛意，“我想，他會喜歡的。”

甲板再度颠簸，秦拓感覺到這具身體跌入游船，撞入深海懷抱。

冰冷海水淹沒過整具身軀，海底下一雙手用力握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拖入深淵。

深淵下，沉睡許久的舊船敞開了自己柔軟的腹部，露出數之不盡的金銀珠寶。

破舊桅杆上，深藍至墨黑的華麗魚尾盤旋而至，漆黑的長發在海水中波動。

意識在剎那回籠，秦拓半夢半醒間睜開眼，對上了魚尾主人的深邃眼瞳。

他在做夢。

“你是誰？”秦拓想要詢問，可喉間像是被人用鐵鏈禁锢，無法發聲。

眼前的黑暗在落入海域時就消退，眼前，那道身影勁瘦，在瞬息間就奪取了人的魂魄。

他面容精致詭異，五官好似天神精雕細刻的作品，完美到讓人甘願臣服，甘願卑微。他們遙遙相望，直到秦拓看見對方啓唇道，【我的……】

那聲音低沉帶着蠱惑，低啞間帶着獨屬于他的性感。

秦拓看到他從桅杆上一躍而下，魚尾在深海擺動，透明的鳍下吐出點點水泡。他坐在舊船上，魚尾垂落在柔軟的地面，鋒利的鱗片乖巧貼合着肉體，像是讨好着誰，不想讓這特殊的武器吓到對方。

他張開唇，吟唱着歌謠。只是那聲音太過飄渺，讓人聽不真切。

“我的。”寄宿的身體主人溫柔道，“我送給你的禮物，喜歡嗎？”他說着靠近那艘船只，語調中帶了點喜悅，“我終于看見了你，觸摸到了你。我的小人魚。”

對方望了過來，從他喉間發出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原本迷糊無法聽見的音波在深淵下蔓延開來。秦拓臉頰旁的水流快速流動，随後，那抹身影游至自己身側，用最纏綿缱绻的語調，在耳畔輕輕道，【我的秦。】

霎那間，海面破裂如鏡碎，一切歸于寂靜。

挂在客廳牆壁上的時鐘，時針指向三點。外面風卷雲湧，萬裏無雲。

地面幹淨毫無水跡，窗外天側亦沒有雷擊過的痕跡。

紫色光電安穩躺在天空後，所有的暴虐如水蒸氣一般，在片刻間就消失不見。

客廳內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關了，秦拓在一片黑暗之中睜開眼。

腦海像是被一根玻璃棒用力攪拌，疼痛難忍。秦拓扛下一波又一波的痛楚，有些無力地看着自己所處的環境。

是他的宿舍——床，桌椅，就連書架上的書都沒有動過位置。

可他冥冥之中卻感覺有人來過。

他看向窗外，無雨，無風。一切都像是他的臆想，遠離了他十多年的臆想。

而自己，從門外到了書桌旁。

桌面上，一張白紙被人扯出，幹淨的紙面上兩個黑字躍然紙上。秦拓伸出手撫摸着筆跡，指腹上沾染了點黑色墨水。鋼筆被放置在一旁……

紙上兩字，一字是他的筆跡，一字卻不屬于他。寫字人同自己一樣，有着相同的魄力，卻有不同的性格。他的字，幹脆利落，狂草無章。而對方的字，隽秀中帶着力量，溫柔下攜着疏狂。

“不是夢。”畫面化為數據牢牢刻在腦域內，秦拓不需回放就知道自己所見皆為真實。

真實？

究竟什麽才是真的。他用力握緊那張白紙，直到白紙再也無法發出痛苦的□□才漸漸減弱力度。褶皺的紙張被人壓在桌面上緩緩攤開，秦拓死死地盯着上面那兩個字，不發一語。

時針過到三點半，秦拓呼出一口氣，他站起身拉開書架，在鑿了小孔的機關內，摸出了厚厚一疊病史。

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顯得淩亂不堪。

他一頁一頁地翻過，上面寫滿了關于他臆想症的病症診治方案，一道一道，清晰明朗。

【你腦海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所幻想出來的一切，都是虛構。】

“可我看見了他。”

【你看見了誰？你是否能夠觸摸到他，醒來時，你能否真正回憶起他的模樣？】

“我看見了他。”

對話格外簡潔、模糊。哪怕秦拓一遍又一遍不停翻看，這些病例與答案依舊在他的腦海裏淡去，不留下一點痕跡。有人用板擦擦拭掉他刻在海面上的記憶，他記一次，對方就擦一次，絲毫不覺無趣。

時隔多年，那個曾經沉淪于自己腦海中的绮麗幻影，再度出現。

他就像是一道指令，一位軍官臨死前最後的嘶吼——記住他！

秦拓第一次，迫切的想要得知除了試驗外的事情。在背後推着他，逼迫他前進的那一雙手放柔了力度，他跨過影子，出現在自己面前，引領着自己，記住自己究竟要做什麽。

“我的……”秦拓喃喃着那兩個字，他回想起剛剛夢境中的身影，他低沉的聲音，不屬于人類的語言，不同于人類的發音方式。

耳邊，宛如有一道水流經過，冰涼間藏匿着對方炙熱愛意——

【我的。】

秦拓終于清醒過來。他坐在書桌前，手上正握着那一只鋼筆。控制着身軀的主人似乎不在意他是否發現了自己的蹤跡，自顧自地将第二字的最後一尾勾寫完畢。

白紙上兩個黑字，在落筆的那一瞬間陡然變得绮麗，宛如那人華貴魚尾，蜷在身上。

【我的秦。】

……

八月二十一日淩晨三點，新型病毒正式被命名為——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