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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淩霄還在揉鼻子,擦!真挺疼的。

随便揉了幾下之後,他說:“江教授的魅力果然大,不僅我對你一見鐘情,連精神病患者都對你念念不忘。”

江苜看着他,眼裏像含了一座冰山。

“啊,聽她家裏人說,她今天早上跑了。”淩霄笑眯眯得說了這麽一句。

江苜走了幾步到他面前,便已經有了猜測,問他:“是跑了?還是被人放了?”

雖然是問句,但是江苜顯然已經有答案了。

淩霄還是笑,說:“自己跑了。”

江苜看他眼神越發寒氣逼人,默了片刻後才問:“淩霄,利用一個女人,還是一個瘋女人。你不覺得手段惡心嗎?”

淩霄攤了攤手,說:“我沒利用啊,我都說了她自己跑了。”

接着他咧嘴一笑,問:“你說她跑出來之後,會找誰呢?”

江苜不再理會他,轉身走了。

淩霄居然把黃麗婷的事都挖出來了。江苜這一刻才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淩霄想要他的決心。

黃麗婷。。。

回到宿舍,江苜先是在沙發上發了會呆,然後拿出手機給盛老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幾句話就挂了。

他的宿舍在二樓,臨窗種着梧桐樹,此時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葉子。

隔了十來分鐘,手機響了,是盛老打來的。

“老師,怎麽樣?”

“我剛跟那家精神病院的院長通了電話,黃麗婷确實跑了。”

“。。。。。。”

“但不是從醫院跑的,是她家裏人辦了出院手續帶她回家的路上跑的。”

“出院。”江苜重複了這兩個字,又問:“她的情況可以出院?”

“院長也說她的情況不适合出院,但是她的家人要求,醫院也沒辦法。”盛老頓了頓,又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江苜沒說話。

“她去找你了?”盛老問得有些焦急。

江苜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幹澀,說:“沒有,她還沒來。”

不是沒來,而是“還”沒來。

盛老和江苜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時,窗外又掠過一陣夜風,梧桐葉子嘩嘩作響。

電話兩頭的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盛老率先開口:“江苜,你小心一些,她。。。”

江苜一向淡定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是喉結滑動了一下。

淩霄的出現就是一場無妄之災,他幾乎擁有所有令江苜厭惡的特質。

他的眼神,他的語言,他的行為,無一不在挑戰江苜的神經,現在更是直接踏碎了江苜的底線。

利用精神病人,還是一個女人。

一直到了晚上,黃麗婷仍是沒有消息。江苜心裏隐隐覺得不安,無法放松警惕。

江苜和盛老通了電話,聊了幾句。挂完電話他感覺有些無力,仰頭嘆了口氣。

然後他起身進了卧室,準備洗澡睡覺。先把手機放在床頭櫃充電,然後轉身去衣櫃裏拿睡衣。

江苜把衣櫃門打開,和裏面站着的人四目相對。

黃麗婷為了時隔幾年的重逢化了很濃的妝,粉底打得很白,嘴唇幾乎塗成了血盆大口,她瘋狂大笑着朝江苜撲來。

“老公,我好想你啊。。。”

盛老趕到警察局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多了。江苜坐在長椅上,頭發淩亂,慘白的臉上有好幾個驚悚的口紅印。

“老師。。。”江苜眼眶有些微紅,喊了他一聲就沉默了。

盛老心酸又心疼,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說:“沒事了。”

江苜還有些微顫,突然彎下腰大口喘了起來。他一直繃着一根神經,直到看到老師才松懈下來。

黃麗婷從他的衣櫃裏朝他撲過來的畫面,直到現在還猶如噩夢一樣在他腦海中回放。

黃麗婷年輕又漂亮,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很多時候,因為她的偏執,使她的決心和耐心都高于常人。而且她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沒有任何規則能束縛她。

教職工宿舍不是什麽重地,學校治安好,住的又都是同事,所以門鎖并不精密。

黃麗婷也許是在淩霄的指示下得知了他的宿舍位置,配了一把萬.能.鑰匙,潛入他的宿舍,然後在衣櫃裏藏了一天。

在她自己看來,這是她為和江苜的重逢制造的驚喜。

黃麗婷情況特殊,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裏。她一臉吓人的濃妝,口紅因為親吻糊成一片,看起來分外驚悚,此時還在隔窗大叫,沖着江苜喊:“老公,讓他們放了我。。。”

“老公,你為什麽這麽對我!!!我愛你啊!我那麽愛你!”

“老公,我們回家,你跟我回家。。。”

“老公!!!”

黃麗婷的聲音瘋狂到滲人,時而黏膩,時而憤怒。

江苜閉了閉眼,面色痛苦。

女人是脆弱的,美麗的,是該被尊重和呵護的。

瘋掉的女人是枯萎的玫瑰,應該拿玻璃罩子小心罩起來,不能吹風,不能淋雨。

黃麗婷今年才23歲,又是個女孩子,哪怕是瘋了,也不該被人這樣利用。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黃麗婷的父母才匆匆趕了過來。他們看了江苜一眼,沒說話,出示了黃麗婷的精神證明,接了她就準備走。

黃麗婷被父母一左一右架着,經過江苜身邊的時候,又瘋狂得喊着老公想撲過來。

江苜沒忍住後退了兩步。

黃麗婷被家人接走後,江苜和盛老慢慢走出警察局大門,在魚肚白的天空下站了了一會兒。

“老師,大晚上還叫你過來。”江苜頓了頓,又說:“你看她的情況是不是。。。”

盛老臉上也很沉重,說:“是,她比之前瘋得更厲害了,你說她藏在你的衣櫃裏?”

江苜點點頭。

盛老想了想那畫面,不寒而栗。

兩人又聊了幾句,江苜把老師送回家,接着自己也打車回了學校。

江苜到了宿舍樓下的時候,天空已經朝霞滿天。

淩霄在樓下等他,倚靠着車門,臉上帶着讓人生厭的笑,是計謀得逞後的得意。

“一晚上沒睡吧?”淩霄問:“聽說,她藏到你的衣櫃裏等了你一天。”

江苜站定,看着他:“淩霄,你該不會以為這樣我就會答應你的提議吧?”

淩霄挑挑眉,笑問:“你不怕?”

江苜:“你的這種行為,本質跟拿惡作劇盒子吓唬人沒有什麽區別,不僅無效,而且幼稚。我真的很懷疑你的心理年齡有沒有十二歲。”

“是,這事兒除了吓人,确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天兩天你受得了。”淩霄問他:“長期這樣,你受得了嗎?”

“這次是衣櫃,下次可能是床底下。永遠防備,永遠膽戰心驚。”淩霄看着他,又問了一遍:“你受得了嗎?”

“還是說你準備辭職?離開南洲?”淩霄笑了笑,說:“沒用的,江苜。除非你打算以後用一個黑戶的身份活下去,這輩子都不用身份證。否則不論你在哪,我都能把你揪出來。”

江苜看着他的眼睛,想判斷他是說真的還是在吓唬人。

然後他從淩霄眼裏看到一種近乎瘋狂的執着,以及那令他感到不适的粘稠欲望。

黑影林立,綠光幽幽,夢裏的場景仿佛再現。

為什麽這麽看着我?我又不是女人。

江苜沉默了片刻,問他:“淩霄,你看上我什麽了?我年齡比你大,性格又差。我不知情識趣,也不會讨人歡心。重要的是,我很讨厭你。”

他十分坦誠自己對淩霄的厭惡,又問:“你費這麽大勁,弄一個讨厭你的人在身邊,你圖什麽?”

淩霄笑道:“我就看上你了,我就喜歡你這個勁兒。”

“我這種心态用你們心理學分析叫什麽?一見鐘情?一見傾心?嗯?叫什麽?”

江苜看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道:“叫犯賤。”

淩霄:“。。。。。。”

“你說犯賤就犯賤吧。”淩霄掐了煙,說:“反正我是纏上你了。”

“被我纏着,還是被黃麗婷纏着,你自己選。”

淩霄搔了搔頭發,又說:“我覺得還是選我吧,最起碼我不瘋。”

江苜看着他,眼睛越來越冷,最終他越過淩霄進了宿舍樓。

江苜上午沒課,回到宿舍也睡不着。他合衣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開始追溯回憶。

黃麗婷是他幾年前接觸的一個病人。

女病人愛上心理醫生在業內不是新鮮事。

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醫生需要獲得病人足夠多的信任,才能達成治療目的。

過深的依賴信任再結合女性感性的天性特征,經常會催生出一種類似愛情的東西。

心理學管這種現象叫“移情”。

一般來說,有經驗的心理醫生懂得避免這種情感移情。如果足夠有把握的話,甚至會利用這種移情,達到最好的治療效果。

這種似是而非的模糊愛戀,最後總會随着醫生的專業幹涉或者時間而消逝。

然而江苜當時被黃麗婷的父母隐瞞了一個很重要的真相。黃麗婷的情況十分特殊,她有偏執型人格障礙,并且屬于最嚴重的那一種。

她是自我和諧的偏執型人格障礙,而自我和諧的偏執型人格障礙永遠不可能被治愈。

她的大腦回路是自我封閉的,形成一個牢不可破的閉環。她只接受願意接受的信息,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黃麗婷本身就對愛情極度瘋狂、渴望,而江苜的耐心、溫柔以及對精神病人的共情力讓她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中,産生了“移情”現象。

她的“移情”如同山呼海嘯、雪山崩塌,來得毫無征兆,且一發不可收拾。

江苜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黃麗婷對他産生了瘋狂扭曲的病态愛戀,她甚至在移情中發生了妄想。

她堅信江苜同樣深愛着她,在想象中和江苜談完了一場戀愛,并且認為兩人已經結婚了。

所有阻止她的人都被她歸類于想要破壞她和江苜婚姻感情的人。

江苜只能中斷對黃麗婷的治療。

因為黃麗婷的偏執型人格障礙太嚴重,移情無法消除,中斷治療是唯一的辦法。

然而在中斷治療後,黃麗婷就開始了跟蹤、尾随,無孔不入的打攪江苜的生活,不分場合的瘋狂示愛。

給他的生活和工作帶來了近乎毀滅性的影響。

是比私生飯都驚悚的存在。

最後黃麗婷被父母送進了精神病院,江苜的生活才得以回歸正軌。

這件事距離現在,已經快四年了。

江苜找人給自己的宿舍換了一把更好的鎖。

其實通過江苜換門鎖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來,他已經意識到事情不會停止于此。

晚上準備睡覺時,江苜又想起早上淩霄說的話。

“這次是衣櫃,下次可能是床底下。”

“永遠防備,永遠膽戰心驚。”

“你受得了嗎?”

江苜站在那,看着自己的床邊。

床底下。。。

床底下、衣櫃裏、門後面,還真是容易讓人産生恐懼聯想的地方啊。

難怪恐怖片裏都喜歡使用這種元素。

江苜嘲諷一笑,并沒有去檢查床底下讓自己安心,而是直接上床睡覺。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害怕嗎?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江苜又重新陷入了四年前的難堪境地。不知道會從什麽地方竄出來的身影,伴随着狂叫和癡笑。

江苜時隔四年再次被女病人瘋狂求愛的事很快就在南洲各大高校傳遍了,人們交流談論,其中夾雜了不少刺耳的閑言碎語。

只有他們業內的專業人士能較為客觀的看待這件事,這些天,有不少人給江苜打來電話給予安慰和問候。

盛老約了江苜,在南大附近的一家餐廳吃晚飯。

“江苜,事情有些不對勁。”

江苜擡眼,問:“怎麽?”

盛老頓了頓,才說:“其實我前兩天找了黃麗婷的父母,我以為他們是因為經濟壓力的原因,才把黃麗婷從精神病院接回家的。”

江苜沒說話,他知道黃麗婷出院的事是淩霄的手筆。

“所以我向他們提出了一個方案,就是由我和院方共同承擔黃麗婷的治療費用,讓黃麗婷重新回到醫院接受治療。”

江苜看着老師,替他說出了結果:“他們拒絕了。”

顯然這個方案并沒有獲得黃麗婷父母的認同,否則以老師的性格,處理完這件事之後,是不會來跟自己說這些的。

盛老點頭:“嗯,我看出來他們明顯猶豫了,但最後還是拒絕了。我說事情不對勁是因為我又發現一件事,黃麗婷的父母前兩年又生了個兒子。”

江苜閉了閉眼,這就說得通了。

盛老又說:“這就很奇怪不是嗎?他們又添了一個孩子,按說經濟壓力更大。而且把黃麗婷接回家,對孩子的影響也不好。他們為什麽要拒絕我的提議呢?我實在想不通。”

盛老不知道淩霄的事,所以猜不到這其中的關竅。

但是江苜一聽,就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如果沒有這個兒子,黃麗婷的父母可能還不會做這種事。

江苜沉思了片刻,說:“老師,這件事你別管了,我能處理好。”

盛老想到了什麽似的,問:“江苜,她的父母是不是以此逼迫你,問你要錢了?”

江苜搖搖頭,說:“沒有,但是我知道怎麽處理。”

盛老問:“你打算怎麽處理?”

江苜沒說太多,只說:“我先去找黃麗婷的父母。”

他真的很想問問黃麗婷的父母,為了錢,為了兒子的将來,把女兒交出去被人這樣利用,心裏到底是什麽感受?

江苜根據地址找到了黃麗婷的家,那是一個很老的小區,又髒又舊,像南洲的盲腸。

江苜進了黃麗婷的家,仿佛進到一個黑白的世界,一切看起來都舊,明明很幹淨卻像蒙了灰。站在這裏,有一種看無聲電影一樣的哀傷。

黃麗婷的父母接待了他,他們才五十不到,可是頭發都已經花白了。他們看江苜的眼神帶着一種心虛,又因愧疚不敢和他對視。

江苜被招待着坐了下來,喝了一口黃麗婷母親遞過來的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黃麗婷家的水,都比別處的要苦一些。

這時裏面的一間卧室裏突然傳來一聲啼哭,黃麗婷的母親聞聲站了起來,匆匆往卧室去了。

江苜往卧室那邊看了一眼,說:“你們家又添丁了。”

黃麗婷的父親幹巴巴得笑了,說:“添了個兒子,兩歲多了。”

江苜點點頭。

江苜大約猜到他們收了淩霄的錢。

那應該是好多錢,而他們要做的事僅僅只是出門的時候不鎖門,再把黃麗婷的束縛帶捆得松一點。

江苜有些想不通的事,現在坐在這裏突然就想通了。

江苜這些年看過太多,自己又有切身體會,因此他深知一個精神病患者對一個家庭來說就意味着滅頂之災。

他們養了黃麗婷這麽多年,所有身家都填了這個無底洞,黃麗婷的父親才四十多,背就已經佝偻了。

江苜看着他們花白的頭發和過于早生的皺紋,再聽着隔壁卧室的幼兒啼哭聲,心想還能指責他們什麽呢?

那要怪誰呢?

怪正在哭的那個幼童嗎?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黃麗婷的父母也許不會為了錢而做出這種事。

可他生來也是要受難的!

等這個孩子長大,他的父母也該年邁得不像話,他要贍養兩個老人和一個精神病的姐姐。

他是不是已經預知自己即将開始的是怎樣艱難的一生,所以才哭得這麽厲害?

還是怪現在被捆在床上的黃麗婷?

姣好的面龐變得扭曲,年輕的身軀被束縛帶捆住。她隔着門縫看到江苜,突然失聲狂叫:“老公!老公!”

她在笑,笑得瘋狂,眼中的情感熾熱但是雜亂無章,猶如瘋長之後枯焦的荒草。

什麽樣的畜生,會忍心利用這樣的人?

江苜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所有的苦難在深夜中沉默,人世間的事情往往都是這樣收場。

黃麗婷的父親起身把黃麗婷房間的門關上了。

門板隔絕了她的面容,卻沒有隔絕她的聲音。她看不見江苜之後,發出細長如絲的哀泣。

“放開我。。。”

“我要去找他。。。”

江苜自己可以不理會閑言碎語,他甚至可以強迫自己習慣黃麗婷的突然襲擊,但是卻無法對她身上和某人相似的影子視若無睹。

他作為心理醫生,有着過強的同理心,這其實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現在,江苜坐在那捧着一杯苦澀的水,聽着耳邊交織的啼哭和狂笑,突然就忍不住落淚了。

黃麗婷的父親見狀蹲了下來,他的背佝偻到了近乎猥瑣的程度。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捂住臉,也無助得哭了起來。

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深的沉默。

一個因愧疚說不出話,一個因憐憫不忍斥責。

兩個男人在客廳哭,女人在卧室哄孩子,年輕的瘋女孩兒被捆在床上癡笑。

電影也拍不出這樣扭曲荒誕的情節。

江苜還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等黃麗婷的母親把孩子哄好回到客廳之後,和他們在客廳聊了一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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