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黃粱一夢(五) 日常

第59章 黃粱一夢(五) 日常

幻境總有缺口, 而夢境也有醒來的時候。

琴酒站在廊下,揣着手看不遠處的池子。

現下是早冬的傍晚,溫度還沒有低到可以凝水成冰, 水面卻已泛起凜凜霜色。梅樹的倒影在漣漪間流動,每一寸水波都像從枝頭蕩漾出去, 偶爾有落花與鏡像重疊, 又是另一番光景。

“三日将至。”琴酒擡手摸了摸蹲在肩頭的黑貓,它正在打盹, 烏黑的毛發在夕陽餘晖裏清晰得纖毫畢現,“鬼切真的可以化靈嗎?”

黑貓抖了抖毛, 嗤笑道:“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擔心呢。”

“吾不擔心。”

琴酒走下臺階,站在青石砌邊的水池旁,悠悠波光裏,映出的是他高冠博帶的模樣,分明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此刻卻顯得陌生。

于是他頓了頓,接着說:“吾不擔心鬼切,吾擔心自己。”

“喲, 堂堂源氏公子,盛名在外的大陰陽師源賴光,也會有這種凡人的情緒?”黑貓逮着機會就跟他擡杠,仿佛忘了自己的嘴上功夫其實遠不如人家,“不過鬼切是源氏重器, 根骨不凡, 你一個肉體凡胎确實更應該擔心自己。”

琴酒掃過黑貓映在水底的影子,兩根手指揪着它後頸皮拎起晃了晃,吓得它以為自己要被丢進水中, 不由自主地炸毛掙紮。

“源賴光!你要對本大爺做什麽?”

“吾以為汝之大腦遺落在外,便想試看看,能否從你皮毛間将其抖落出來。”琴酒的擡杠雖遲但到,依然平淡裏帶着紮心,“原來吾錯算了,汝并無大腦……之類的,可用于思考的器官。”

說完,他收回手,捂着黑貓當暖手爐。

黑貓沖他龇了龇牙,表情很用力,爪子卻好好收着,突出一個色厲內荏。

“你到底想說什麽?……不對,你到底在擔心什麽?”杠是杠不動了,黑貓扒拉扒拉胡須,面無表情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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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個,它也沒有要打探琴酒心思的想法,就是純粹的沒話找話而已。

琴酒仍注視着水中的倒影,語氣微妙:“在汝眼中,吾,确是源賴光無誤?”

黑貓:我小問號今天就有一百個朋友!

“嗤。”黑貓發出漏氣似的笑聲,“聽說你們人類一旦在某些領域達到頂峰,腦子……或者精神方面就會出現奇奇怪怪的問題。本大爺原來不信,現在看你這樣,倒是有點信了。”

“來,形容一下汝眼中的吾。”琴酒不理會它的嘲諷,緩緩從腰間抽出折扇,仿佛老師拿出了他的戒尺,在黑貓頭上一敲,“從相貌開始。”

“我說你是不是真瘋了……哎喲!”

黑貓還想借機損他兩句,被加重力道地敲了兩下後,擡爪抱住腦袋,好一陣龇牙咧嘴。

“行行行,說就說!”

它鼓起雙頰,氣呼呼地說:“長相是吧?我仔細看看啊,一雙修長的黑色眉毛,眉毛下邊是……诶這眼型叫什麽來着?哦對了,丹鳳眼,嗯,墨色的丹鳳眼,還挺好看的,就是眼角這兩撇好像用胭脂勾出來的紅痕有點奇怪,殺氣太重。話說人類裏的雄性也開始塗脂抹粉了嗎?”

琴酒瞅準了時機舉起扇子敲在它爪子上,板着臉說:“廢言。繼續。”

說着,他重點觀察自己的眉眼,眉型眼型沒有問題,但倒影裏沒有眼尾的紅痕,瞳孔顏色也不是黑色。

黑貓瞪他一眼,吹了吹自己的爪子,氣鼓鼓地接着說:“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哇!你不是真塗了胭脂吧?嘴唇是正紅色的,非常豔麗的那種紅!頭發黑漆漆的,皮膚又很白,白的都沒人氣兒了,也就只比雪妖差一點。”

說到這裏,它停頓了幾秒:“怎麽說呢,這長相用我們妖怪的眼光來說,難看!”

最後一個詞黑貓甩得擲地有聲,跟摔炮似的,仿佛前面那麽多鋪墊都是為了引出這句簡短的評價。

但這次,琴酒的扇子卻沒有敲下來——他正在仔細端詳自己的倒影,試圖貼合,或者找到與黑貓的形容不同的地方。

比如黑貓說的是黑發,他看見的是銀發。黑貓說他嘴唇紅得豔麗,而在他看來甚至有些因為冷空氣造成的蒼白。

分辨出t以上的認知偏差後,琴酒松了口氣。

妥了,他不是源賴光,更不是源賴光的轉世,這裏就只是一個純粹的幻境或夢境而已。

“明日,随吾一同接鬼切。”打消顧慮,琴酒拿扇柄戳戳黑貓的耳朵尖,抱着它往房間裏走。

黑貓抱住耳朵,警惕地反問:“為什麽?”

直覺告訴它琴酒不會說什麽人話,但它還是嘴快地問了。

“鬼切如若發怒,吾正好将汝扔出去承擔它之怒火。”琴酒沒有讓它失望,說的果然不是人話。

黑貓:呵,我預判了你的預判,四舍五入就是我贏了!

盲目樂觀.jpg

房間內,赤井秀一正在擦劍。他用半天時間完成了源賴光三天的工作量,相當于白撿兩天半的帶薪休假,這會兒心情不錯。

房內的光線有些暗了,他擡頭看見琴酒進來,随手一揮,四周的燭燈自發點燃,被夜風搖曳出錯落光影。而他坐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神色平靜。

琴酒莫名就覺得感慨,原來他們還有像這樣相處的時候。

“京都神社的巫女讓人遞來拜帖,您的随從代替您出門辦事了。”赤井秀一低頭看着劍刃,專注得如同凝視一段塵封的記憶,“需要我将他換回來嗎?”

琴酒搖搖頭:“不必。”

赤井秀一正要回答,卻見黑貓支棱起腦袋,鼻子嗅了嗅:“你也是妖怪啊?狐貍精?”

不得不說,黑貓真的有點東西,畢竟就算是琴酒,也沒辦法這麽精準地在赤井秀一雷區蹦迪。

沒見赤井秀一怎麽動作,劍刃已經架到它抻直的脖頸上,銀白的鋒刃照出它陡然瞪圓的眼睛,還有赤井秀一身後狂亂舞動的狐尾陰影。

琴酒數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九條,跟玉藻前大概一個級別。

于是他毫不猶豫遞出了黑貓:“一年将盡,吾尚未送過汝像樣的禮物,此為吾一點心意,望笑納。”

黑貓整個身體都是僵的,不敢動彈,只有那張嘴可以自由活動:“源賴光公子,您是陰陽師,不是陰陽人……”

“動手吧。”琴酒直接把它丢了過去。

黑貓一頭紮在地上,剛要站起,劍尖就抵在了它腦門上。它只能擡起眼皮看向上方,毫不意外地收獲了一張鍋底黑的俊臉。

九條尾巴的陰影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看着它們,”赤井秀一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影子,“告訴我,我是什麽?”

“狐妖大人!”黑貓飛快改口,一點轉折和猶豫都沒有。

“哼!”

看在它這幾天給琴酒暖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赤井秀一也沒有真的殺它,冷哼一聲後坐回原地繼續擦劍。

黑貓這才松了口氣。

這時,琴酒從它身邊走過,長長的衣擺掠過它的頭頂,留下萦繞鼻尖的熏香氣,還有在瞳孔中一閃而過的衣擺內側的早梅暗紋。那枝梅花紅得就像他的嘴唇,襯着過分雪白的肌膚,簡直不是人類應有的模樣。

黑貓皺了皺眉,心想:隔壁的安倍晴明有狐妖之子的傳聞,這位光公子不會也是什麽妖怪和人類的混血吧?

琴酒不清楚想法,拖着衣擺走到床邊坐下,擡腳踢開鞋子,拔掉發冠裏的簪子,披頭散發地躺了下去。

昂貴精美的羽織被他蹭得皺巴巴的,衣領邊沿露出單衣的帶子,好好一個貴公子就這麽在十秒鐘之內造作出懶散倦怠的樣子,直把黑貓看呆了。

赤井秀一卻像早已習慣似的,眉毛也不擡一下:“公子近日辛苦了,房中無人,稍微放縱一點也無妨。”

房間裏一頭狐妖一只貓,确實無“人”。

琴酒偏頭看向赤井秀一,他的臉在昏黃的燭光有些看不真切,以至于令琴酒難以判斷,他的态度究竟是源自幻境的自我修複,還是源賴光确實有這種憊懶狀态。

“赤井秀一。”琴酒忽然輕聲喚他。

赤井秀一應聲并轉頭看過去,翠色的眼瞳裏隐隐閃動着火光。

“我……”

琴酒正要說話,房門突然被焦急地敲響。

“公子!公子!……失禮了。”敲門聲中斷一下,再響起,就變成了不急不緩的頻率,“公子,巫女大人那邊出事了。”

巫女大人?

琴酒記起赤井秀一剛才說的拜帖一事,把唠嗑的心收起,端正地坐起身維持演員的自我修養。

“進來說吧。”

或許真的有急事,敲門的陰陽師毫不猶豫推門而入,卻在着急前行沒注意腳下時,不小心被琴酒之前踢出去的鞋絆了一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停在琴酒面前。

琴酒:“……汝不要着急。”

年輕的陰陽師顧不上絆倒的事,卻連忙站直和扶正了摔歪了發冠,一板一眼地擡手行禮:“見過光公子。”

琴酒的眼神掃過滾到腳下的鞋子,下一秒開始目不斜視:“何事?”

陰陽師用平緩中難掩急迫的語速說道:“京都神社的巫女大人請安室先生前往封印妖怪,不料封印過程中觸動了未知的古老封印,放、放出了其中的妖怪。”

原來幻境還有主線劇情呢?

琴酒向赤井秀一使了個目光,一人一妖快步走向門外,路過黑貓時順手拎起揣進懷中,不動聲色地問:“知道是什麽妖怪嗎?”

“尚不清楚。”陰陽師飛快地跟上,“巫女大人與安室先生正在合力對抗,但……勝算不大。”

“知道了。”

琴酒沒有多說,掩在袖子裏的手緊了緊,暗暗想道,希望幻境能再真實一點,最好把源賴光的實力也在他身上模拟出來。

黑貓從他衣領處探出頭來,不爽地問:“你去除妖為什麽帶上我?物傷其類的道理不懂嗎?真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汝之用處是,”琴酒把它按回去,就塞在胸前,然後隔着衣服先給自己墊了十幾張防護符箓與術法,“護心鏡。”

黑貓:“……”

好想對他來一場酣暢淋漓的物理上的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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