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30】
謝昭淩失眠了。
耳邊是李成的呼嚕聲,他卻難得毫無睡意,頭枕着手臂,仰躺着,心亂如麻。
十歲的小孩子說喜歡,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她說他不懂,可他比她年長,又自小混跡在江湖之中,他怎會不懂?
她口中的喜歡,不就是最簡單、純粹的,看上一件好看的物件,就想買回家中擺在顯眼的位置上嗎。
恰如她對自己那般。
如此也有了解釋,為何她會說他與那些人都不同。在她眼中,或許他的皮囊最對她的胃口。他這身血肉,這身皮囊,素來都被人觊觎。
謝昭淩翻身朝裏,閉上眼睛。
這般輕易就将那二字宣之于口。
分明是她什麽都不懂。
……
夢中一片血色。
“娘怎會不喜歡你呢,來娘這,別躲着娘。”
女人面黃枯瘦,突出的兩只眼睛像魚。
小少年似信非信,遲疑着上前。沒走兩步,脖頸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
他險些跪倒在地,被人擒着後頸,粗暴地拖到榻前。
亮光一閃,腕上傳來一陣劇痛。
“唔——!!”
小少年痛呼出聲,感受到溫熱的液體流過手腕,眼底泛起的淚花随着眨眼的動作掉落在地上。
時間的流速加快,頃刻間,小少年成長到十三四歲的模樣,有了反抗的能力。
懵懂神色褪去,逐漸化為冰冷。
“喜歡?”
少年舉起傷痕累累的手腕,向男人揮拳。在男人瘋狂地要捅向他胸口之前,奪過刀,先割破了男人的喉嚨。
男人肮髒的血濺了他滿臉,捂着脖子倒地抽搐。
轉過頭望向雙目仍然盡是渴求神色的養母,少年輕蔑地勾起唇角。
“是喜歡我這味藥吧。”
烈火滾滾,熾焰盛燃。
少年動了動被綁縛在柱子上的手腳,麻木的目光望向每一個虔誠又瘋狂的信徒。
“燒死他!燒死他!”
“弑父殺母,天理難容!”
“安靜,都安靜——此子乃是先神的恩賜,是大巫醫在賜福蒼生。上天令他犯下罪孽,給了他于烈火中重塑身骨的機會,也是在補償受苦受難的芸芸衆生。”
“将他焚化,成灰,成粉,可重現百年前大巫醫之神跡——”
“好!燒死他!燒死他!”
人聲鼎沸,猶如一場盛大的狂歡。
“……”
“……”
耳畔響起來回走動的聲音,有人開門走了出去。
太陽光頓時照進西廂。
謝昭淩慢慢睜開雙眼。
他怔怔望着不算陌生的房頂,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醒來第一個念頭,是他竟然還活着。
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房門忽然被人敲響。
“咚咚——”
謝昭淩沒有理會,他暫且找不到感知,腦子裏盡是斷裂的回憶碎片,令人頭痛欲裂。
朝陽升起,烘烤得他周身滾燙,令他想起夢中置身火海時的場景。
腦海中繁雜的畫面與聲音交雜,忽然有一道清脆的聲音突破了重重迷障。
“謝護衛?謝護衛你在嗎?”
聲音有些耳熟。
——“放開我家姑娘!!”
哦,是記憶裏那個呼救的聲音。
是小菩薩身邊的人。
小菩薩……
喬姝月。
謝昭淩極為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五感漸漸回歸。
他手撐在榻上,慢慢起身。下意識看向手腕間,那裏并沒有增添新的傷痕。
他暗暗松了口氣。
換好衣裳,将帕子扔進水盆裏沾濕,胡亂擦了下臉,才去開門。
玉竹見他沒昏在裏頭,松了口氣。嫌他磨蹭耽誤時辰,沒好氣地指了指院子外,“有人找你。”
謝昭淩朝外看去,魏二鬼鬼祟祟扒着院牆,沖他擠眉弄眼,“謝兄!!”
謝昭淩:“……”
自從救人那日分別,他們還未再見過。
魏二也因此直到今日才得以向他邀功。
謝昭淩興致寥寥地聽了半晌,最終敷衍地施舍了魏二最想聽的那句:“往後有事盡管開口。”
雖然沒幾分出自真心,但若能讓人安靜下來,謊言他并不吝啬。
耳邊是魏二叽叽喳喳的聲音,謝昭淩忽然沉默下來。
他的确不吝啬謊言,那為何昨晚對着喬姝月沒說出話來?
魏二說了一陣自己的近況,瞧着木蘭院的環境,實在難掩嫉妒。不過再嫉妒,他也不會對着自己的金靠山抱怨。
“謝兄,你還要那些門路嗎?”魏二上趕着獻殷勤,“從前砍柴搬柴那些小活做着沒意思,我這又有了新的門路,可要聽聽?”
謝昭淩恍然回神,是了,他本打算賺夠五十兩銀子以後,就還給她。
鬼使神差,他回過頭,打算看一眼正房的方向。
誰知他扭頭便對上了小姑娘水靈靈的大眼。
她手墊在下巴上,人趴在窗邊,不知看了他多久。
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轉頭,一瞬間愣住,很快又反應過來,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驚喜又興奮地沖他揮手。
謝昭淩眼睛似被燙到,慌忙轉回頭。
魏二疑惑地望過去,見是喬姝月,又忙不疊彎身行禮,不敢再看。
他膽子說大也不大,所有的膽量和面皮都用在求發財上了,對着主子,尤其是整個喬家的寶貝疙瘩,他可不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牆腳。
魏二長話短說。
“這回都是大活,我一個人辦不了,”他壓低聲音,大言不慚,“還得咱倆合力才成。”
魏二心知自己的本事只能算個拖後腿的,若是謝昭淩一人也定能辦好,可這門路是他找來的,他想摻和一腳,一起分點錢不過分吧?
“你考慮好了就告訴我。”
魏二還忙着賺銀子,說完正事便走了。
謝昭淩站在原地,不敢再回頭。
他望着魏二匆忙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去想,他不是很缺錢嗎?為何不給魏二一個明确的答案?
這事情沒有思考與猶豫的餘地,壓根就不值得他多想。
他本應該按照原來的設想,在木蘭院好好做事,每月積攢下月銀,再加上各種外快,用不了太久就能把欠款還清。
到時候他養好傷,她應當也長大了,等到往後嫁人,不再需要他還恩,他就更也沒有了留在喬家的理由,正好能繼續走他自己的路。
銀子越快還清越好,他一直是這麽打算的。
——“阿淩哥哥,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的。”
魔音繞耳。
謝昭淩不敢再往窗戶那邊看,他低着頭,悶頭往房間走。
嘭——!!
“哎喲,你這孩子,不看路啊?”
劉媽媽驚呼一聲,懷裏抱着的一排木盒子搖搖欲墜。
謝昭淩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擡眸間,不慎又和窗下人對上視線。
謝昭淩看着她慢慢坐直身體,似乎要往他這邊來,身子驀地僵在原地。
這般不穩重,真是該訓斥。
又有了把人叫進來的理由。
喬姝月拼命壓制自己翹起的嘴角,朝他招手。
看到她一閃而過笑容的謝昭淩:“……”
正房門口,游廊之下。
“步從容,立端正。”小姑娘背着小手,面容嚴肅,“你抄那麽多遍書,都抄到哪裏去啦?”
謝昭淩垂着頭挨訓,看上去十分聽話。
“書中言——緩揭簾,勿有聲,寬轉彎,勿觸棱。”注①
“走路時怎能東張西望,毛毛躁躁的?像你剛剛那樣,拐彎的時候直挺挺過去,不就和劉媽媽撞上了?這幸好東西沒摔壞,人也沒受傷,不然我可要扣你的月錢的!”
玉竹從旁路過,飄過來一句,“他低着頭的。”
沒東張西望。
喬姝月眼睛立刻瞪圓,抱着肩膀,反駁道:“低着頭就更不行啦!地上又沒有銀子,低頭走路不更容易撞着人?”
玉竹又回了句“沒準真能撿着錢呢”,笑着跑開。
任喬姝月說什麽,謝昭淩都是一副一聲不吭的模樣,最後還是劉媽媽放了東西回來把人解救出來。
“他并非有意,姑娘也別太兇。”劉媽媽打量着少年,笑道,“瞧瞧,把人訓得臉都紅了。”
謝昭淩不自在地蜷了下手指。
分明是天氣太熱。
喬姝月啊了聲,撓頭,“真的嗎?吓着你了?”
不能吧。
她好奇地往前湊了兩步。
謝昭淩只看到一張小臉頓時在眼前放大。
他後仰身子,不着痕跡地吸了口氣。
哪怕躲得及時,她的面容還是深深印刻在腦子裏。
小姑娘眼睫毛很長,根根分明,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是沒有被世俗污染過的,屬于孩童的眼睛。
腦海中又不合時宜地出現昨晚的話,以及她說“喜歡”時,望向他又專注又複雜的目光。
謝昭淩狼狽地後退了一大步,一下退到院中。
“喲呵——看着點啊!”
少年後背撞上一人,腳也踩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劉媽媽回頭,看到熟悉的面孔,笑道:“吳大夫來啦。”
只見吳大夫沉着一張臉,也顧不得自己被踩得生疼的腳,目光銳利掃射少年的腿。
喬姝月這下又沒了方才訓人時的嚴厲模樣,開始護犢子:“他背後又沒長眼睛,如何能看着點?”
吳大夫氣得胡子亂顫,沒跟小丫頭計較,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肩膀上,面色陰沉,“跟我走,看看傷。”
倆人一前一後往西廂房走。
走到半路,少年回頭。
李成腳步匆匆,滿頭大汗從外頭跑進來。
他直奔正房。
喬姝月還在廊下,沒有回屋,見到李成,很是高興,甚至往前迎了幾步。
兩眼放光,語氣很是興奮:“拿來了?”
李成單膝跪地,行了個禮,小心翼翼解下綁在胸前的包袱,雙手奉上。
“磨蹭什麽呢?快來!”
吳大夫站在門口,面色不善,沖他吼道。
腿養好了嗎,就到處亂竄,真是不像話!
謝昭淩沒有理會,望着廊下那一主一仆,眸光幽深。
李成今日不再是捉蟲趕鳥這樣簡單的工作。
他出去辦差了,似乎很要緊。
謝昭淩默默注視,直到李成抱拳離開,小姑娘抱着那包裹回了屋。
才抿抿唇,轉身朝吳大夫走。
她需要人辦事。
卻沒有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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