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中浪

第80章 中浪

夜,越熬越深。

直到,浴缸的水灌出河渠。當鏡子成為支撐體力的唯一支柱。強勢者的寵愛,依舊是以身飼虎的游戲。他側着臉,引着她用顫抖手指去撫摸他的臉頰,溫柔地親吻她的掌心,紫紅的塑料蓋,木勺的盡頭,勾着一大汪化後成為黏膩□□的冰淇淋。

華燈升起又暗淡。

套房的門,寂靜無聲。

快到淩晨一點多的時候,李訣和餘哲寧乘坐酒店的電梯上來。

他們這種常客不需要登記和提前預約,但李訣心細,每次也會都習慣性地察看訪客名單,而看到“賀嶼薇”的名字在上面的時候,不由挑起眉。

餘哲寧也看了一眼,他同樣吃驚。

“嶼薇今天也來看望我哥了?真稀奇,她什麽時候走的?”他随口問。

門童卻面帶深意地搖了搖頭。

“她沒走?難道說,她還在哥的房……”餘哲寧一怔,眼睛下意識地看牆壁上的挂表。

随後,他整個人都帶着一股驚人的暗沉之氣,什麽也沒說,疾步向哥哥的房間走去。

李訣卻是慢一拍才反應過來狀況。

他立刻跟上餘哲寧,腦海裏震驚想的是同樣的問題。不會吧?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的吧?他沒處理過這種情況啊?

換成以往的李訣,以他的敏銳,絕對是能第一個察覺出餘溫鈞身邊的異樣情況。但這幾個月,李訣表面如常,其實也是心事重重,每日的自保和僞裝都越來越吃力,也确實沒關注太多細節。

不過——餘溫鈞和那個跟鹌鹑似的小保姆?這,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啊。賀嶼薇不是喜歡餘哲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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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餘哲寧心急如焚,他直接刷了門卡,跨進去,李訣的皮鞋卻在門口急急地剎住車。

餘溫鈞待他雖然也極為親厚,但李訣是絕對不敢像他的親弟弟餘龍飛和餘哲寧那樣,理直氣壯就闖進房間或毫不掩飾地跟他親哥對着幹。

李訣定在門口。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準備把門關了,先聯系一下玖伯問問情況,這時,他的耳朵也聽到平素都極為安靜的套房裏正充斥着一股高昂的噪音。

仔細一聽,怎麽好像說的還是日語。

李訣也太好奇了。忍不住稍微伸頭,再謹慎地走進客廳。

客廳裏的巨大電子屏幕裏,正重播着名偵探柯南劇場版的《貝克街的亡靈》。

餘家小保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衫完整,她正一手托着腮,全神貫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

餘哲寧已經走到她旁邊,賀嶼薇還沉浸在電影裏,完全沒有察覺到別人的靠近。他低頭,看到面前的茶幾上擺着小吊梨湯的外賣塑料袋。

乾隆白菜、宮保兩樣,竹筍菌菇奶香燴飯。

很樸實的外賣,一雙筷子。

飯菜根本沒怎麽動過。賀嶼薇的懷裏還有喝了兩口就停下的玻璃瓶裝梨湯,她握着瓶子,整個心思和情緒依舊全撲在動畫電影裏,滿臉随着劇情起伏時而緊張時而放松的傻樣子。

只有她一個人。

房間的原主人呢?

李訣在旁邊重重地咳嗽一聲。

賀嶼薇依舊沒聽見。

李訣也服了,他索性拿起旁邊的遙控器就把屏幕關了。

播放到劇情高潮處的電影被掐斷。賀嶼薇頓時陷入巨大的失望和不滿情緒裏。她很不快地扭過頭,瞪着他們。

足足幾秒,她才反應過來狀況。

整個人迅速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如同被電擊一般呈現出蒼白、震驚和惶恐想逃跑的熟悉神色。

餘哲寧克制住表情,他先笑着說:“在看電視嗎,我哥呢?”

餘溫鈞正獨自坐在外面露臺上的椅子上抽煙。

北京繁華市中心的夜景,不同于上海。四九城是規規矩矩的,馬路橫平豎直。寫字樓在夜裏也并不是桔紅色,而是呈現出深海般萃取後的冰藍色,頂級的內透感。不遠處有酒店配置停機坪,可以讓直升飛機直接降落,因此樓頂處有一閃一閃的紅色指示燈,感覺這個超級大城市在攝人心魄地呼吸一樣。

餘溫鈞似乎剛剛結束一通電話,手機和打火機都扔在桌面,目光凝望着城市燈火,表情依舊看不出想什麽。

隐約聽到裏面的動靜,他無動于衷,唯一的動作也只是輕輕地撣了下即将燒到指尖的煙。

直到李訣先遛過來,讪讪地給他打了一聲招呼,餘溫鈞站起來,掐滅煙,施施然走出去。

“有事說事。”餘溫鈞看到弟弟,也不過說了一句。

“玖伯呢?賀嶼薇怎麽待在你的房間裏?”

餘哲寧的目光,正在哥哥和賀嶼薇之間來回掃視。

他哥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但賀嶼薇極為可疑。

她垂着頭,緊攥着拳頭,是一副面對大難臨頭時靈魂提前出竅的恐懼表情。

一股懷疑兼具不安的情緒正在餘哲寧胸口升起。他笑着說:“聽說,嶼薇從下午就過來你房間?你們有什麽事嗎?”

餘溫鈞已經坐到沙發上,輕車熟路地吩咐李訣:“把門關上。叫人把茶幾上的菜收了。”

“先回答我的問題!”餘哲寧怒聲說。

賀嶼薇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擡起頭。

她被餘哲寧聲音裏的攻擊性所驚,情不自禁地搶先開口:“不,這都是我的錯!那個,都怪我,因為,今天其實是我主動來找餘先生的,我……”

餘溫鈞索性抱臂不吭聲,倒要看看,小女人究竟能扯出什麽彌天謊言來。

然而,賀嶼薇卡殼了。

比起辯解,她更擅長忍耐,而餘哲寧銳利的目光投過來,賀嶼薇卻根本不敢對視。

她緊攥着拳,焦慮地思考着各種借口。

怎麽辦怎麽辦,餘哲寧現在怎麽來了?她又該怎麽解釋目前的困境?難道說,她和餘溫鈞的關系就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唯獨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

賀嶼薇把一縷長長的頭發從臉龐抹開,她控制着語句裏的顫抖,輕聲說:“我之所以待到這麽晚,是因為下午的時候在他房間裏不舒服,就暈倒了。所以,餘先生才會留我在沙發上休息……”

完了。是不是越描越黑了,賀嶼薇有點後悔,因為餘哲寧皺眉。

餘溫鈞在旁邊靜靜地聽着,倒是覺得很有趣。

這話,倒也不算說謊。賀嶼薇确實在浴室裏又小暈了兩次,等他餍足,她的全身骨頭也都酥了,稍微趴了會才能被他抱起來。

已經晚上十一點,賀嶼薇根本邁不開腿,整個人餓到前胸貼後背。

她總是說什麽都不想吃,餘溫鈞覺得客房服務的菜可能不合胃口,反正在城裏,他便勒令她自己點一份外賣。

根據外賣軟件推薦的“北京必吃菜”,賀嶼薇跳過“老北京爆肚”和“老北京炸醬面”,點了一家小吊梨湯。

過程中,兩人還因為是否點烤鴨而争論幾句。餘溫鈞讓她別糾結趕緊點,她說不想吃鴨子,就選了別的素菜。

距離外賣送過來還有一會的時間。賀嶼薇執拗地要收拾他的浴室殘局,餘溫鈞順手把電視打開,結果,他發現她也跟着一起看。

這段日子,賀嶼薇住餘家都在複習會考,因為怕像沉迷植物大戰僵屍游戲那樣,也不主動打開電視。不玩手機不上網,平常除了散步,她沒有任何娛樂活動。

餘溫鈞調到電影頻道,裏面正好放映着柯南。而這麽一看,賀嶼薇忍不住看入迷了。

“嶼薇,你今天來找我哥是有什麽事?”

餘哲寧的神情表示他根本不信賀嶼薇說的“暈倒”這種鬼話,但比起哥哥,單純的高中女同學更容易被盤問,他索性借着她的話繼續往下問,“哥跟你說了什麽,居然讓你在他房間暈倒了?他欺負你了?”

賀嶼薇不擅長撒謊,又被問住了。

她脊背冒着細汗,情不自禁地用餘光一掃餘溫鈞。

……那男人居然和李訣站在旁邊,一起看她的熱鬧。

賀嶼薇的心中一梗。

餘溫鈞的态度顯示,他完全不介意被弟弟或任何人知道他們的關系。

不行不行!她很在乎!

“誰誰的情人”這種稱呼,對二十歲的女孩子來說實在太沉重也太難堪了!她的自尊無法接受,更不想在高中同學餘哲寧面前出這種道德方面的大醜。

“我,我只是……”賀嶼薇眼睛開始蓄起淚水,“對不起……”

“先別道歉好嗎,你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吧。”餘哲寧胸口中的躁郁越發深重,他轉頭看向餘溫鈞,“哥!”

餘溫鈞這才平靜地說:“你把人家問哭了,卻讓我給你一個解釋?行,我也就直說吧——”

“……喂!”賀嶼薇立刻制止住他,她淚眼汪汪地看着他,目光透着某種強烈的哀求神色。

餘溫鈞便沉吟了一下。

餘哲寧目睹兩人之間暗潮湧動的互動。

他仿佛越發不明白卻又仿佛明白了一點什麽,拳頭正快速地聚集着力量。

他很想打人,給哥哥那張永遠平靜的臉狠狠地來上一拳,打碎他和賀嶼薇之間萦繞那團說不清的灰色東西。

餘溫鈞再開口,語氣依舊是平常的冷肅和微微不耐煩:“你們幾個是真夠纏人。其實,透露幾句也無妨,我這裏掌握了一個有關她母親的消息。”

李訣自然也看出氣氛不對。

他在旁邊插嘴:“所以您才把賀嶼薇叫來酒店的?這都是小賀家裏的私事,哲寧,咱們就別問了——”

“閉嘴!什麽時候輪得着你跟我說話?”

居高臨下,不耐煩和譏诮。餘哲寧臉上的表情簡直和餘龍飛如出一轍。李訣的目光滑過嘲諷,他閉上嘴,退到角落。

“哥,你平常不是最讨厭別人賣關子。有話就直說。”餘哲寧咄咄逼人,“到底是什麽消息,能讓一個女孩子直接暈倒在你房間裏幾個小時,待到半夜?”

餘溫鈞沒有理睬他。

“薇薇,我原本打算等你看完那個小朋友的動畫電影,再跟你聊聊。”餘溫鈞的目光轉過來望着她,賀嶼薇的胸口再次狂跳起來,不知道是因為他叫了自己名字還是隐約預料到別的什麽。

他冷不丁地提到她的母親,是在替他們的關系找臺階下嗎?

不,絕對不僅僅如此。

餘溫鈞其實很擅長處理人際關系,他會掩飾和隐藏一些關鍵信息,但與此同時,他願意明确說出的事情也有極高可信度。

關于她的母親,餘溫鈞肯定是真的掌握一些什麽,否則絕對不會拿它當借口而随意地說起來。

餘哲寧還在不耐煩地催促:“你現在說吧。”

“李訣提醒的對,她母親的行蹤是她的私事,你們要想一起聽得問問她。”餘溫鈞淡淡說,“并不是一個好消息。你自己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是什麽上流階級的詞語?賀嶼薇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她的母親,也不知道她母親的行蹤。

此刻,她咽了一下唾沫:“你講吧。如果是壞消息,我會坐下來的。”

她真的重新坐在沙發上,餘溫鈞的目光略微帶一點好笑和贊賞。

“我很讨厭身邊有來歷不明的人。從今年開始就讓人調查一下你的身世。經過多方調查,我知道你母親人在英國,但除了知道她出國,暫時也沒更多線索。因為在海外找一個女性需要耗費更多時間,入籍或嫁人,她們有可能改姓換名。”

“但,身為華人總有一個時刻能暴露真名。那就是,訃聞登報的時候。”餘溫鈞的口氣略微慢一下,這是剛剛在露臺上接到越洋電話的內容,“前天中午,你母親因為大雨滑坡,她在露營時失蹤了。”

房間裏陷入一片寂靜。

“露營意外身亡事件在英國發生得比較少,已經連續一周上了bbc的新聞頭條,如果你上網的話可以看到。華人社區應該也有不少讨論。我已經叫人買了當地的報紙,這兩天會寄到家裏。順便說一句,救援隊到達的時候,不光是她,她的外籍丈夫和他們的三個孩子也都搶救無效。”

餘溫鈞毫無感情的聲音中,李訣和餘哲寧同時調轉視線,禮節性地不去看當事人的表情。

賀嶼薇低着頭。

燈光下,女孩子的頭頂發旋閃着溫柔的青光。

等重新開口,她的聲音依舊是輕而柔和:“哦,只有這個消息?那麽,我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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