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恒風

第100章 恒風

從校長辦公室走出來,賀嶼薇的手心滲出薄薄的冷汗,是憤怒,恐懼或是不解?

也許什麽都不是。

她茫然地跟着放學後的人潮往外走,但定住腳步。

隔着學校的防盜門,餘哲寧的車正在前方停着。而他正站在校門口。

餘哲寧怎麽也跑來秦皇島?

在被看到前,賀嶼薇就不自覺跑到旁邊的建築物躲起來。

學校門口的人流,自粗到細,随後變成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學生,而夕陽也逐漸下沉。

餘哲寧聯系不上賀嶼薇,在校門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他接了一通電話後,終于離開。而又過了十分鐘,一個人影才溜出去。

##

賀嶼薇提着書包走在那條熟悉的塵土飛揚的馬路上。

每當她遇到打擊或受到傷害,第一個反應都是犯困,然後很想藏起來自己待着。

她可以再回去過一種熟悉的,隐秘的且灰頭土臉的灰暗生活。

雖然極其孤獨,但母親的鬼魂也找不到她,即使找到她,從她這裏獲取不了任何東西。

躲避,向來能帶給她最大程度上的安全感。

已經晚上五點了。賀嶼薇擡起手臂,小天才手表顯示着她此刻的心情,難過。

“賀小姐,賀小姐!”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呼喚。

賀嶼薇扭過頭。

叫住她的是餘溫鈞專用司機老陸,他直接就把車停在路中央。

不像餘龍飛擁有各種鮮明顏色和誇張造型的頂級跑車,也不像餘哲寧不太講究豪車,偶爾還會打專車。在日常出行裏,餘溫鈞所坐最多的是兩輛相同款式的豪車,除了車牌號,沒有任何區別,但任何時候都擦得幹幹淨淨。

餘溫鈞并不在後座。

##

車風馳電掣地往前沖,賀嶼薇還在發呆,老陸的車居然帶她來到海邊。

夏末秋初,北方的海,灰色的沙灘和海岸線,遠處的落日就像一顆剝掉所有白色果肉纖維後的成熟橙子,又遠又圓,帶着黑夜降臨前的收束感。

一個花襯衫男人正在八風不動地站着,不遠處,還停着兩輛黑色轎車等待着。

老陸直接把車開到沙灘旁,跳下車把鑰匙遞給餘溫鈞,就一腳深一腳淺地離去。而偌大且無邊的海灘只剩下他們兩人。

男人身姿儀态醒目不容錯認,但是,也能覺得他身邊有一種壓抑着風雨欲來的氛圍。

轉過身,餘溫鈞的表情還是平靜的。

他第一句話是——“拿出手機,把你發給我的短信念一遍。”

###

餘溫鈞的作息時間和普通人不同。

上午通常是睡覺,不允許打擾,然而早晨八點,他就被玖伯叫醒。

門禁那邊報告小姑娘不在家,跟着餘哲寧的車出去了,哲寧的司機也說賀嶼薇去了長途公交車站。

玖伯那邊正加緊調查,餘溫鈞的屬下又輾轉傳達了陳校長說的陌生女人來訪。兵荒馬亂裏,他打開私人手機,才發現家裏的小孩在清晨的時候發了一條短信。

——“你先不要生氣。今天我會因為私事而回一趟秦皇島。謝謝。”

區區三句話,直接毀掉餘董事長一天的心情。他一種

中午還有個無法輕易推脫的會議,餘溫鈞讓老陸先到秦皇島找人,處理完公事一路趕過來。

甚至也沒心思讓賀嶼薇直接回酒店了,車就近停在僻靜的海邊,非要見見那個小心翼翼闖大禍的小姑娘不可。

##

此時此刻,賀嶼薇一沖下車就說:“你先不要生氣,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問問你意見。”

她趕緊把陳校長的話轉述出來。

餘溫鈞雖然得知這個消息,但他還是先耐着性子聽着。

賀嶼薇的應對,比餘溫鈞想得要更冷靜。

“我比較相信你調查楊豔的消息是準确的。來找我的那個女人,沒準兒只是長得很像我生母的另外一個女人。但,她自稱是我母親的行為真的很奇怪。”

餘溫鈞颔首,贊同她的推測。

“血緣關系靠口說無憑。你和那女人親子鑒定一對比就水落石出了。而為了穩妥起見,你也應該和英國死者殘留的DNA做一個親子鑒定。”

賀嶼薇遲疑一下,也就點點頭。有些事情,畢竟不能單純地靠逃避解決。

餘溫鈞臉色略微和緩。

關鍵時刻,賀嶼薇不會倔犟和擰,也确實算是他不讨厭的一個點。

他繼續說:“在海邊等待你的時候,我聯系上她。”

“……誰?”

“自稱是你母親的女人。”餘溫鈞用一種平穩到冷漠的口吻說,“我跟她說,你在北京,讓她來找我們。”

賀嶼薇頓時有點急了。她還沒決定好是否見對方呢。

“無論這女人是否是你母親,她主動打探你,就存在着一個必須要找到你的理由。而你現在唯一要做的是耐心,把親子鑒定先做出來,再考慮是否見她。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會放任一個可能給你帶來麻煩的人留在秦皇島,把她弄到我眼皮子底下,我更好掌控事态的發展。”

賀嶼薇的神情依舊有些不安,餘溫鈞便靜靜說:“薇薇,你要學着相信我。”

她對上他的眸子,終于點點頭:“好。”

這男人經常有驚人之舉,但他很穩,基本上任何大風大浪到這裏都偃然解決。

……壞處是,只要餘溫鈞出手做事,一切就被全盤接管,任何人沒有插足的餘地。

*

九月初的海邊,太陽徹底沒入前,海風還是暖的。

賀嶼薇定下神來後,一陣陣頭暈。

為了避免在公共交通工具裏暈車,她只吃了很少的食物。在校長辦公室倒是喝一杯熱茶,然而血糖值已經降到眼前發黑的程度。

餘溫鈞站在近處,她的手直接掏到男人的西裝褲兜。果然,他身上總備有幾顆薄荷糖。

他被她撲過來的舉動弄得猝不及

防,順手一摟,也感受到賀嶼薇肩膀上沉重的書包。

正事說得差不多了,餘溫鈞準備清算一下舊賬——

他不止第一次見到賀嶼薇背這個破書包,她是準備跑嗎?還有,發短信通知他的那股通知口吻又是怎麽回事?

剛準備發問,賀嶼薇卻又彎下腰。

她拆薄荷糖用力過猛,一個錯手,不小心把糖果弄飛,賀嶼薇下意識地打算去撿沙灘掉落的糖塊。

餘溫鈞真的被這小孩弄得無可奈何:“別撿掉在地上的東西吃。”

他眼皮都沒擡,為她重新剝了一粒薄荷糖。賀嶼薇便小聲地說:“你吃飯了嗎?”

餘溫鈞沒回答她的問題,伸手直接把薄荷糖填進賀嶼薇毫無血色的唇間,一股清涼,強勁的薄荷味在她舌尖上蔓延。

“不好好吃飯。不長記性,也養不熟。”他冷然地評價,

完全是評價寵物的詞語吧。

賀嶼薇不由怒從心起,她瞪了他一眼。

餘溫鈞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面對這種每次小心翼翼卻能闖大禍的家夥,他也有點想動手。

“比起這個,你是不是應該說一句對不起?”餘溫鈞依舊是先禮後兵,聲音如對孩子說教般平靜,但眼神像鷹一樣壓過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你現在勉強也算餘家的一份子。我倒是不會因為我弟弟的事吃醋,平時正常交往也沒太大問題。如果需要外出時,跟我說一聲。我不會讓你一個人,一定會安排其他人來陪你。”

賀嶼薇一直沉默聽着,此刻脫口而出:“我又不想要其他人!”

餘溫鈞一揚眉,她頓時為了失言而懊悔不已,他的心情倒是迅疾轉好,卻還在面無表情,甚至步步逼問:“那你想要誰?”

賀嶼薇的臉色卻也黯然下來。

以前她沒動情,他關着她,她能夾縫插針地給自己找點兒事做。可是現在,她愛上他,他如果關着她,她就只能24小時無窮無盡地想着他快回來。

但,餘溫鈞甚至都不在餘家過夜。

感覺像是曾經在荒村裏照顧爸爸的日子,她每天的唯一且最重要的工作,是等待。

等他死,或,等她自己先瘋掉。

他們說話間,海邊已經慢慢地漲潮。

不知道為什麽,她垂頭喪氣地站在灰色海邊,餘溫鈞總有一種她會被直接吞噬的不妙感覺,當機立斷地要拉她回來。

但,餘溫鈞突然沉下臉的氣勢實在驚人,賀嶼薇剛才敏銳地瞥見他手指的小動作,下意識地覺得他要打人,趕緊往後退幾步,結果腿一軟,在沙灘跌倒。

白色的浪潮,就像狂獸的舌頭紛紛撲過來舔舐着她的小腿。

餘溫鈞穿着皮鞋都能感覺腳下被海水浸濕且冰冷的沙灘,而賀嶼薇穿得更少。

他怕她冷,直接就把她從地面騰空抱起來,向來沉穩的心跳頓時加速跳動。

“不想活了麽?”餘溫鈞呵斥,不知覺就恢複低沉冷厲口氣,一低頭,看到賀嶼薇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表情。

餘溫鈞抱着她溫暖柔軟的身體,回憶起在香港街頭找不到她人時的慌亂和懷疑。原本以為那體驗會是最後一次。然而今天,再次體會到相同程度的煎熬。

他也不掩飾怒氣:“給我下來!”

雖然這麽說,餘溫鈞也沒放開,她摟着他脖子沒敢動。

“……跟你發短信了。”賀嶼薇忍不住解釋,“就算不搭餘哲寧的車,我今天也想獨自回秦皇島。但,我會回到你身邊的……”

餘溫鈞卻沒給她沒留任何的情面:“你以為自己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

她憋了會,又說:“來都來了。你今晚能不能就……陪我在秦皇島住一晚。”

“我們是在讨論這個問題嗎?”他心中怒氣再度升起,“我說話,你不聽,你想找點苦頭吃?最近是不是讓你過得太舒服了?”

賀嶼薇毫不畏懼地看着他,她堅持:“我都跟你主動發短信說明情況了,你收到後,也沒回我一條。”

餘溫鈞嚴厲呵斥她:“敢用短信通知我,膽子還不小。”

她的所有勇氣終于全部消散了。

餘溫鈞的眸中寒意更深。

上次在香港的走丢烏龍,賀嶼薇至少還滿懷歉疚。但這一次,他能從那一雙清澈無垢的眼睛裏看出,賀嶼薇是既不準備跟他主動道歉,也不太耐煩聽他批評。反正就是消極對抗了。

要是餘龍飛和李訣敢跟他這麽犟,餘溫鈞有一千個方法治他們,軟的硬的都有。他是在父權社會鬥争上去的上位者,打理手下的公司都綽綽有餘。更別說,對待一個小姑娘。

“看着我的眼睛,來告訴我,我喜歡的女人是誰?”

明明曾經甜蜜的話,如今在餘溫鈞低低沉沉的聲音中,卻變得令人膽戰的冷酷。

他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冷冷地俯視她。仿佛,他下一秒就會宣判“不是你了”“你不配”。

賀嶼薇瞪大雙目,不安和恐慌湧入胸膛深處,心髒劇烈地跳動着。

餘溫鈞難道要說,他已經不再喜歡自己了嗎。因為她無法當一個乖巧玩具,她逃跑了,她搭乘了餘哲寧的車,他就會……徹底抛棄她。

她剛剛被帶入愛情世界,自己所愛的人就要離去。

餘溫鈞上下審視她,剛要尖銳地說點什麽,卻在看了兩秒賀嶼薇略顯蒼白的臉,和此刻正強忍淚水而略微顫抖的嘴唇,硬是控制住脾氣。

他立刻哄着她:“我喜歡你,薇薇。”

賀嶼薇這才像溺水得救般的人又長長松口氣,餘溫鈞便低頭,做了上次在香港街頭沒來得及做的事,堵住了她的唇。

潤潤,舔,她舌頭的溫度比往常高,熟悉的薄荷味,餘溫鈞稍微擡起眼皮,視線與同樣睜開眼睛的賀嶼薇對上。

她立刻委屈地搖頭,好像責備怎麽能在戶外做這種事,不要臉。

但他拖高她的臀,更深地吻着她,用她的唇來撫慰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暴躁和不安全感。

**

這是餘溫鈞平生所遇到第二個,沒有任何實力而僅僅是靠擺一張小臭臉就讓自己屈服的人。

第一個人,是哲寧。

弟弟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就哭了,餘溫鈞心軟了。或者說,弟弟哭起來會讓事情更得更麻煩,他讓步了。

餘溫鈞不像餘哲寧,對女人有天真的想象。最初在五樓,餘溫鈞喜歡看賀嶼薇哭,那雙蘊含晶瑩淚水的眼睛就像玻璃倒影上劃過的雨水,他近乎殘忍地讓她哭得更厲害,然後各種日常見不得光的欲望,都要深深地進入到這個年輕僵硬的身體,他的理想池。

可是,在澳門,他每一次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喜歡”,她像被尖銳物品觸碰到肌膚瞬間的強烈地顫抖,眼睛卻映出如星星的耀人光輝,含羞又開心地看着他。餘溫鈞掐着她脖子深吻,讓她叫不出聲又有種窒息感,但再看她,她的眼睛裏仍然含有亮閃閃的星星。

真是非常非常美。他想,超過餘溫鈞平生所見所收藏之一切。

在其他人面前軟弱可欺又沉悶無趣的小女人,在他面前倒是有恃無恐和活潑起來。

餘溫鈞卻也喜歡寵着她。

他松口風說允許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她跟他暢聊夢想是打工。他怎麽能允許自己女人做這些事?

什麽傭人?非要說的話,她現在是他的絕對所屬物。

她的世界晴空萬裏,他的世界也會被一起照亮。她的世界封閉暗淡,他也會被感染上難過。

賀嶼薇一直很不樂意被限制着出行,他知道。但原則性問題絕無可能妥協。

餘溫鈞控制住咬着她脆弱脖頸的沖動,他會親自給她戴上沉重的枷鎖,但……也不舍得讓她總哭了。

他長長嘆一口氣,結束這個半強制的吻。

賀嶼薇也感覺到餘溫鈞氣場的緩和,她小聲說:“經常嘆氣的話,幸福會溜走的。”

……絕對是個勾男人的妖精。

餘溫鈞隐忍不發,先平聲地問:“你今晚原計劃打算住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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