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晚有陣雨
第108章 晚有陣雨
餘哲寧在早上八點半下樓,坐在餐廳裏吃早飯。
他今天吩咐墨姨做西式早餐,托盤裏有很多蔬菜,番茄、南瓜、花菜,清早從家裏菜園裏剛剛摘下來。面點和肉食也是手工制成。
不管怎麽說,餘哲寧搬回來住的夥食得到極大改善。
他安靜地動着刀叉。
餐廳裏的花是單一色調,在裝飾環境的同時不去争奪食物的色調。庭院因為大,清早會有濃霧,早上九點,濃霧如同夢一樣無聲無息地散去,陽光穿過玻璃,如同舞女的婚紗般輕柔均勻地灑在地板和餐桌。
不得不承認,哥哥擁有設計師級別的裝修品味,或者說,沒有人能那麽在生活上投入那麽多成本。
果然是中老年人的愛好,他暗自想。
*
“嶼薇呢?”餘哲寧問。
墨姨說賀嶼薇正和李訣在廚房裏收拾餐具,準備将餘家因為換季淘汰的不成套餐具拿去咖啡館。
“他倆居然能聊到一起,”墨姨說,“也真是奇怪。我就沒聽到李訣說那麽多話過。”
擦得四處晶亮的廚房,李訣正抱着胳膊,聽賀嶼薇彙報咖啡館的營業情況。
“你要是想管咖啡館,就給自己定個營業額和利潤目标。要是考雅思,也給自己規定個死期,比如五個月內必須考出一個6.5分。個人能力的高低要看你的表現,但,自信是伴随積累經驗而産生的。你要把很多事情當成經驗慢慢累計自信。”
賀嶼薇點頭。
“餘淩峰最近忙學習,應該不會纏你。”李訣再瞥她一眼,“你紅杏出牆,鈞哥估計不會怎麽着你,但男的肯定沒好下場,薇總求求了,不要連累我。”
“哦。”賀嶼薇非常努力不讓自己産生窘迫,“哦哦哦。”
身為餘溫鈞曾經的心腹,李訣這段時間确實教了賀嶼薇不少東西。
別的不說,李訣絕對是她平生所見過最擅長整理廚房東西的男人。
李決好賭,但在另一方面,此人腦子轉得極快,辦事能力極強,性格裏也有特別實務的一面。再加上身世有相似的地方,兩人很快熟悉起來。
賀嶼薇邊學着李訣擦盤子邊随口問:“你的廚藝是在餘家跟着廚師長學的嗎,那你也會烤甜點嗎?我曾經吃過很好吃的小餅幹。”
“你是說栾妍烤的那堆破玩意兒吧?她的廚藝差遠了。”李訣哼了聲,他對餘家各種事也是熟得要命。“從我搬進來,家裏換過三任廚師長。第一任廚師長突發心髒病,做了心髒搭橋手術後被安排退休了,當時面試幾個都不滿意,還是Sarah姐推薦去酒——”
說出口,李決自覺失言。
賀嶼薇沒有追問。她低下頭,沉默地把一個描金的骨瓷碟裝進塑料膜裏,臉色明顯暗淡。
李決反而有點不忍,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其實,我對鈞哥也有意見。他曾經跟我說過很多次,和哪個女的好上前,必須主動向人家女孩子坦白自己的,嗯,自己的‘壞習慣’。”
換句話說,餘溫鈞要求李訣和女孩子交往前,必須交代常年戒賭的真相。
餘溫鈞的觀念是,“隐瞞”這行為本身不利于李訣戒賭。
但,李訣雖然肯戒
賭,但死活不樂意說自己戒賭。
賀嶼薇倒不是無法理解這種心情。
人,有時候會為了保護自己,會讓自己待在一個任誰也無法理解他的地方。
只是沒想到,李決至今沒交女朋友的原因也和餘溫鈞有關。餘溫鈞對他身邊的人,影響真的很大。
“我也是交過女朋友的。”李決的話鋒一轉
當初在新加坡留學,他先後有過來自韓國和丹麥的兩任女友。
雙方彼此用英語交流。
賀嶼薇試圖理解其中的邏輯:“有的時候,一些難以啓齒的東西換別的語言,就會更容易表達。”
換成另一種語言,李訣比較容易地向別人承認自己嗜賭的黑歷史。
那叫什麽,母語羞恥症。
“我覺得你這樣做很好。”賀嶼薇沉思地點點頭,“堅持戒賭,你的人生起碼會……很清醒。主動告訴女孩子戒賭,一方面是對自己負責,另一方面,真正喜歡你的女孩子會從一開始就支持你戒賭,你不會那麽孤單。”
賀嶼薇說完後,發現李訣盯着她看。她趕緊問怎麽了。
李決搖搖頭。
在餘溫鈞身邊工作多年,但為了掩飾真實性格和目的,他刻意沒有結交任何朋友。
李訣曾經住在餘家,餘龍飛看到他就掐,餘哲寧則是當他不存在,也只有餘溫鈞會真正關心他的私生活。
沒想到,李訣和小保姆相處挺舒服的。
雖然有時候,她會說出和年齡不匹配,老氣橫秋的話。
李訣惆悵地說:“你和鈞哥挺像的,最先看到別人身上的優點。鈞哥一眼就看出別人的致命缺點,但他在嘴上基本只講優點。而你……你比較笨,估計只能看出別人的優點。”
賀嶼薇點頭:“我也能理解餘溫鈞為什麽喜歡你了。你很優秀也很有責任心,不會騙女孩子。”
李訣的臉略微一熱,嘴上冷冷說:“恭維我可不會從我這裏得到任何好處。”
“我在你這裏得到的好處很多了,咖啡館的工作也是你提供給我的,還有,你給我很多工資。”她趕緊說。
李訣心想,那點工資和你現在的穿搭相比,連零頭都算不上 。
賀嶼薇不知道用了什麽神奇辦法,硬是将戴着的鑽石手镯強行擄下來,但她随手在頭上別的兩個發夾,就比李訣給她發的工資更高了。
*
說說笑笑的,李決突然間給了賀嶼薇一個眼色,而賀嶼薇轉過頭,趕緊閉嘴。
餘哲寧正靜靜地在門口看着他們聊天,目光複雜。
原本融洽的對話随着另外一個人出場,頓時冷卻。
賀嶼薇最先打招呼。
餘哲寧嘴上笑着回應,心裏惱得很。
餘哲寧搬回家住,但這些天,他和賀嶼薇一直沒什麽機會碰面,每天一大清早,李訣就忙忙叨叨地把賀嶼薇接走,晚上送回來,她又悶在房間裏抄英語作文。
餘哲寧知道,賀嶼薇目前正在咖啡館打工,但他可不知道,她和黑眼鏡秘書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親密無間。
倆人在廚房聊得太開心了,甚至都沒看到他來。
此刻,李訣在旁邊直愣愣地站着,完全沒有走開的意思。餘哲寧忍着不适,笑着說:“嶼薇,你去過水族館嗎?”
賀嶼薇搖搖頭。
“今天天氣不錯。你沒其他事,我們去水族館吧,那裏有很漂亮的虎鯨。”餘哲寧笑着說,“我也有一些話想對你單獨說。”
*
賀嶼薇卻沒有餘哲寧想象中害羞地垂下頭,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李訣,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見。
餘哲寧越發不愉快。
他說:“你有其他安排?”
“嗯,今天不行。對不起。”
餘哲寧緩慢地收起笑容。賀嶼薇從來沒有拒絕過他。還是說,她又要去李訣的咖啡館打工。
都不是。
賀嶼薇猶豫了一下,她似乎不太想說理由。但餘哲寧眯着眼睛站在旁邊,平靜地等她解釋。
在某種壓力下,賀嶼薇最終對他妥協了。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打起精神。
“我要去見她。”
那個秦皇島出現的神秘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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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的時間是在下午兩點。
原本約的地點是一家私人茶樓,賀嶼薇從上午就心神不寧,只能靠擦盤子來打發心情。
此刻,賀嶼薇穿着一套舊衣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眼前是冒着熱氣的茉莉花茶碎和兩塊通紅的山楂糕。
她心神不寧地玩着手裏的員工卡。
超過約定時間十分鐘,一個黑長直發,樣貌姣好的女人才匆匆地推門走進來。
茶樓被清場,除了無論如何都要跟來的餘哲寧和李訣,也只有賀嶼薇一個年輕女孩子。
對方試探的目光停到她的臉上,随後叫出她的名字。
“賀嶼薇嗎?”
賀嶼薇也看着對方,喉嚨裏有什麽在動,卻無法應答。
這個陌生女人是誰?
肯定不是媽媽。
親子鑒定書已經收到,英國死去的女人才是自己的生母,而站在眼前和她生母極為相像的女人,也只是賀嶼薇的小姨。
賀嶼薇明明提前知道真相,也做好心理準備。
但在那個女人走進來,好像所有的勇氣和力量都在身上被徹底收走了。除了爺爺奶奶和爸爸,她在世界上所見過的第四個親人。
“你是賀嶼薇嗎,我聯系的人是你嗎?”
賀嶼薇自顧自地發呆,沒有給出任何回答,那個女人表情有點尴尬。
她扭過頭,把咖啡館裏邊邊角角再度看了一遍,實在找不到其他人,才把目光凝聚到她的臉上。
餘哲寧長身站起,替代賀嶼薇問她的真實身份。
“我是她的小姨。”女人用一種悲傷到有些做作的表情說,“她的媽媽,也就是我姐姐前段時間在英國去世了。哎呀,可憐的薇薇,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
從這個叫楊娴的小姨嘴裏,賀嶼薇知道了所謂姥姥姥爺家的事情。
姥爺是一個專門做戶外塑料棚的個體戶商人,姥姥則在街道辦工作。
他們在小城市裏的收入條件還算不錯,家裏總共四個孩子,楊豔排行第二,長得美,但性格極為叛逆,認識了一些流氓朋友後和家長吵架,離家出走後成了小太妹。姥爺把她勸回來又給她安排各種工作,總是沒做幾天,她就突然消失。
“你媽媽也算有本事,跑到廣州去嫁了一個英國商人,跟着他移民。可是了不起哦!”
楊娴随後遞來一沓照片。
應該是挺久之前的照片,有婚紗照,有生活照,楊豔挽着一個灰頭發的英國中年人胳膊,除了有兩個金發碧眼的嬰兒,還站着另外一個漂亮纖細的中國少女。
賀嶼薇只是瞥一眼,立刻把照片推回桌面。
“那女孩是你的妹妹。”楊娴夾着嗓子說,“至于是同父還是異父的姐妹,這就不知道了。有姐妹也不是啥好事——我和你媽媽是親姐妹,但相處不太好,從小打架。哎呦,不過你和你媽長得真像!”
楊娴突然伸手,握住賀嶼薇放在膝蓋上的手。
她的力道很大,對面的女孩也沒掙紮,用那一雙湛亮的眼睛凝視自己。
就像挂在咖啡館牆壁的鐘表,指針每推移一下,楊娴都有內心被這道目光逐漸看到深處的感覺。
她情不自禁地躲開賀嶼薇的視線。
*
李決在旁邊冷冷問:“你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探望過這個外甥女吧?怎麽現在找上門了?”
眼前的女人開始抹眼淚。
“哎喲喂,我們家人可都不知道二姐懷孕的事
,等知道的時候,她早就已經把你送人!你姥姥和你姥爺為了你媽操碎心了。你媽卻自私得很!你姥爺在她出國那年春節得了腦梗,你姥姥糖尿病去世時,她都沒回來參加葬禮。後來我家拆遷,你的兩個舅舅為了財産大打出手,一家人早就四分五裂,我至今沒結婚,現在也只是一個普通的——”
李訣不耐煩地催她講重點。
“幸虧我姐不在了。要是她知道自己三個娃娃和老公都一起沒了,不得天天以淚洗面。我在抖音上問過律師,你是她的親生女兒,算是你媽媽在英國遺産的第一繼承人。”
聽到這裏,餘哲寧和李決的目光帶着了然和嘲諷。
八輩子不見面也不聯系的窮親戚突然上門,接下來的劇情顯而易見。
楊娴似乎又改變了主意。
因為下一秒,她變魔術一樣摘下頭頂茂密的假發,露出光禿禿的頭皮。
這是一個極具戲劇化且有沖擊力的場景。
兩個大男人不由露出訝容。
一會兒過後,賀嶼薇開口了,聲音很輕也很平靜:“得了什麽病?”
乳腺癌。
小姨的哭聲在咖啡館裏響亮地回蕩:“薇薇可憐可憐我吧。我急着找你,就是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如果你不打算要你媽的遺産,能不能做點善心事,把遺産給小姨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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