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陶燕坤雷厲風行,第二日家裏便請來了一位盲文老師。

向也跟着她到二樓書房,撿起刨絲器一樣的盲文寫字板,一手又拿錐子一般的盲文筆看看。

“現在手機電腦不是很方便了嗎,還用學這個?”

陶燕坤說:“萬一沒電呢?”

向也把東西放下,走到書架前單人沙發前坐下,小聲反駁:“用嘴啊。”

“如果你的嘴幫不上忙呢?”

向也輕摸一把自己的嘴唇,不服氣地咧咧嘴,“比如說?”

“我說如果。”

老師往這邊微笑看了一眼,看樣子準備上課,向也抓緊機會說最後一句,“書架上的書,我可以随便看看嗎?”

“看完放回原處,我最不喜歡東西被挪動位置。”

“知道。”後半句對自己說,“兇巴巴的。”

向也抽出一本黑色底的《舞臺燈光》,紙張被磨出毛邊,應該翻了許多遍,有參考價值。原處放了一張紙做标記。

他很久沒有靜下心來好好看書,最開始的泛論寫得一板一眼,缺乏趣味性——這個階段的他追求的還是趣味性,并沒有當一個課題在鑽研。

向也跳過,到下面的舞臺光學和燈具便形象和有趣多了。他漸漸沉入,剛開始還能聽清老師在和陶燕坤說盲文點位的問題,後面只是聽到人聲,內容不詳。

直到肩膀邊多了一顆腦袋,向也被吓了一跳。

吳媽拿着茶托,彎腰湊在一旁煞有介事地也盯着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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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在學習啊。”她笑呵呵問。

向也才注意茶幾也放裏一杯他的水和點心。

“吳媽你走路也沒個聲……”

吳媽說:“是你太專心了,我這體重在這裏,怎麽可能走路沒動靜,你太看得起我了。”

那邊陶燕坤也中場休息,問他:“看的什麽書?”

明知她看不見,向也還是合起來,塞回原處,“随便看看。”

“《舞臺燈光》。”吳媽說。

向也:“……”

陶燕坤喲一聲,“還真不是說說而已啊?”

“打發時間而已……”

陶燕坤猜他不想張揚,便不再打趣他,跟老師聊了一會閑話,又回到盲文上。

向也消滅吳媽送上的點心,又枯坐一會,實在無所事事,一個人下樓,手插褲兜在花園裏閑轉。

教盲文的老師往窗戶外看了一眼,等上午課程教授得差不多,笑問:“坤姐,那是你弟弟嗎?”

“……像嗎?”

“年齡上像,還在讀書吧?”

“差不多吧。”

陶燕坤鬼使神差沒有正面回答,也許心裏也覺得和向也不太像上下屬關系。

其實和吳媽也不像,吳媽來家裏很久了,更像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老人家偶爾的怪路子她也能理解。

但相較之下,她無疑更喜歡與向也呆一塊,年齡相近,思維習慣容易接軌,話題比較容易建立,而且向也那些反骨的小心思,莫名讓她來勁。

密集學習了一天,陶燕坤終于在老師走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向也同時回到書房。

書桌上攤着許多布滿密集小點的紙張,向也随手撿起一張,指腹輕觸,密密麻麻的凸點讓人聯想到粉刺,強迫症想一個個掐平。

他把紙放下,看着陶燕坤揉手腕,說:“都你寫的嗎?”

陶燕坤扭扭脖子,“一半一半。”

“那麽快。”

陶燕坤說:“寫的話快一點,幾天應該可以掌握,但摸讀麻煩點,我手指的靈敏性還跟不上。估計得半年吧,老師說的。”

向也拉過一張椅子,騎木馬一樣跨坐上去,下巴擱在椅背上。他拉過一張沒用過的紙,将寫字板和盲文筆也扯過來,“我寫個,考考你。”

“你懂盲文?”

“不懂,問手機的。”

向也夾進書寫板,從手機搜到盲文翻譯,握緊那只小錘子對照着從左往右一個個戳小孔。

三個字戳完,把紙抽出來遞給陶燕坤,“你摸摸。”

陶燕坤摸到紙張,拿在手裏,向也才意識到問題:“我好像寫反了,你從背面摸的,應該從右往左寫,剛才沒想到。”

陶燕坤摸了一下擠到紙張右邊的凸點,一時也反應不過來什麽字,索性将錯就錯推還給他,“點位的順序寫和摸讀的時候也不同,寫的時候從右往左,摸讀的時候從左往右。”

“那麽複雜,腦子不會暈嗎。”

嘴上這麽說,向也還是把那三個字按照通則重新戳一遍,這次自己把紙反過來檢查一遍,确認無誤交給她,“應該沒問題了,來吧。”

微斂的指尖覆蓋其上,陶燕坤第一次用新的語言對話,躍躍欲試又害怕犯錯。

前兩個是日常打招呼用語,幾乎每門新語言都會最先教這個,但第三個有點陌生,陶燕坤感受它的結構,從今天的筆記裏翻找對比。

向也不禁失笑,“還得查字典啊。”

“你閉嘴吧,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忠言逆耳啊。”

陶燕坤拼了一會,終于把三個字讀全了。指腹還覆蓋在上面,整個人頓住。

你好兇。

“怎麽樣,有眉目了嗎?”向也問。

陶燕坤兩摁着紙把它彈過去,冷哼一聲:“向也,你找死呢。”

向也無辜,“看吧,我說對了吧。”

陶燕坤知道自己的臭毛病,自從失明後的确暴躁了許多,但被一個比自己小、關系還不是那麽親密的男人當面指出來,除了難為情和憤然,還有點微妙。她可以猜測如果那三個字從他嘴巴說出來,應該是帶着點委屈的無奈,沒準還會幼稚地癟癟嘴。

這麽一想,憤然只剩下三分,多的是難以言喻的困惑。

陶燕坤已然過了情窦初開的青蔥年紀,不會随便因為男人的撩撥就心花怒放。閱歷帶給她的敏感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那晚說的不是氣話與調戲,他是真有點喜歡她。就像她有時對吳媽發脾氣,對方也是不以為意,也是因為她的準确認知,她清楚吳媽對她的感情。她并非恃寵而驕,而是在其他方面為自己一時失控而彌補,吳媽還是能理解的。

坤姐脾氣不好,心地卻是不錯的。這是吳媽的原話。

他的喜歡沒有帶給她煩惱,一切依舊如普通男女相處,他不癡纏,也不讓她難堪。她清楚自己的魅力,也無法控制別人的感情,總不能因為對方對她好感就避若蛇蠍,她清楚自己不會回應他,于是也心安理得。

再者年輕人的感情經不起考驗,花花世界誘惑奇多,保不準他過幾日就移情別戀了。她也誠心為他祝福。

所以陶燕坤從來不把那晚的攤上臺面說。

“幹什麽了,不說話,面壁思過了嗎?”

陶燕坤不客氣,“該面壁思過的是你。”

向也聳聳肩,“我又怎麽了?”

“被人發現你的興趣就躲躲藏藏,看書是件很丢臉的事嗎。”

向也知她所指,不自在地撓撓後頸。

“我說過你要是想學就來找我,我這裏資料很多,我也可以适當給你點建議,讓你少走彎路。”陶燕坤說,“這可是難得的資源啊,你得學會利用。有多少人一開始接觸新的領域就能遇到指路人的呢。像我,眼睛看不見之後一切都得自己摸索從頭來,小到吃飯如廁,大到結婚生子,都得自己來。”

“你什麽時候要結婚?”向也忽然說。

“……”

“你有男朋友?”

“……”

剛在心裏誇完他懂事馬上就搞幺蛾子,陶燕坤斂起輕松表情,嚴肅道:“我是打個比喻。”

“回答我。”

“向也,你越發能耐了。”

小聲又夾雜點竊喜,尾音又上揚了,“沒有就沒有呗,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也沒有。”

“……”

陶燕坤一時無語,就那麽盯着她,她的盯又不是盯,眼神無法聚焦的,只是靜靜定在那裏,譴責于無聲,怒氣隐隐然。

向也見好就收,狗腿道:“您繼續說,我聽着呢。”

陶燕坤抿抿嘴,怒氣無處發洩,只得口吻冷峻作出姿态,“難道你一直想做保安嗎?我沒有看不起這份工作的意思,你現在還年輕,大概也就出來工作一兩年,可能只會考慮工資能否溫飽的問題,如果過了幾年,等你穩定了,你會思考這份工作的上升空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如果你做保安做到三十歲,是像康力一樣當個小領導,還是一直在基層?其實燈光師也不見得比保安優越到哪裏去,但是在職業成就感上,只從剛才你看書的情況,也許你自己也可以大概感受到了。”

向也又撓撓後脖子,其實陶燕坤說錯了一點,他根本不會考慮溫飽問題,他孑然一身,無欲無求,每天得過且過。

幾分鐘前調笑心情驟然消失,向也感到滞澀。

“為什麽要跟我說那麽多?”

陶燕坤比他風輕雲淡,“萍水相逢也是緣分,也不知道哪天你突然調走或是我不需要了,那大概也碰不上了,既然你需要幫助,我又可以幫上忙的話,我還是樂意出份力的。”

向也沉思片刻,又習慣性地從劉海縫隙裏瞅他。每次他這樣看她的時候,都帶了點無可奈何的深沉,只不過她看不到,他言語表達的委屈也弱化了。

“你別對我那麽好,我怕我無可救藥。”

陶燕坤有些動容,輕嘆:“傷腦筋,剛才還說我兇,現在對你溫柔點你又嫌棄,小朋友真難伺候。”

向也辯白,“我不小了,我已經成年了。”

陶燕坤又沉入那種看似發呆實則思考的狀态,讓仿佛被靈感擊中,默言才能保持靈感的完整連貫。

“成年三年了都……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兇也好溫柔也好,我都能接受。”

陶燕坤岔開這暧昧話題,“行了,知道你年輕了。”

向也從椅子上站起,把它推回原位,“我再想想,決定了告訴你。”

“嗯。”

向也走後,陶燕坤又回到出神狀态。

就在剛才,她又想起記憶裏那個老是跟她強調自己十八歲已經成年的小朋友,只是現在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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