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姬哥逃課了

第39章 姬哥逃課了

◎去幹大事◎

姬正的手藝意外很不錯, 最拿手的就是燒鵝。

皮薄肉嫩的仔鵝宰殺後洗淨，一步步調味燙皮烘烤，焦香脆皮蘸滿酸甜的酸梅醬, 口齒留香。

有空的時候姬正就會做給姬寒吃。

在之後的很長時間, 燒鵝都是姬寒放學之後沖回家裏的動力。

很多年後姬寒再回想起那段艱難的日子, 第一個想到的, 也總是肉香四溢的燒鵝，或者還有隔一兩月吃上一回的甜豬肉餡兒杏仁糕。

日軍占領南城之後沒多久，城裏的生産就再次恢複。

他們沒有屠殺任何一個民衆, 但民衆的日子并沒有因此好過多少。

除了姬家的三個廠子，城裏又開了好幾個機械紡織廠，糧倉也多了幾個。

城裏的大部分勞動力都在廠子裏做工，一個月無休連軸轉, 能換一袋大米。一袋十斤, 省着點吃能吃一個月。

可問題是, 每家不只有一張嘴, 一個人不只是要吃飯。

還有穿衣、喝水、用藥，若是想要吃點好東西, 便要用大米來換。

像杏仁糕這樣的點心，一般人是吃不起的。

若不想去工廠做事，自己開店的原料也是要用大米來換，凡生産出的東西，總會被那些個日本軍官層層盤剝，剩不了多少。

南城裏的每個人都過得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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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說有誰的日子能好過一些，那就是還在學校上學的學生。學生不用做工, 學校裏有餐食牛奶供應, 雖然不多卻比在家裏挨餓的好。這也是大多數人雖然憤怒, 卻依然不敢反抗的原因了。

姬寒每天能幹的事不多，在學校就是學習，在家裏就是看姬正打木人樁。

他成績向來不好，學校課程改革之後多了日文和英文，他更念不下去。

再加上某些其他的原因，去上學就成了他最反感最想逃避的事。

“咚——”

姬正打出最後一招，随後便将光可鑒人的木人樁收起來，蓋上絨布。

“小寒啊，小……”回頭見姬寒百無聊賴躺在椅子上揪花，姬正收了話頭，去架子上的水盆裏洗手，“今天周末，晚上想吃點什麽？”

“燒……”

姬寒下意識想說燒鵝，但驀然想到一件事——

家裏的米不多了。

三天前姬正又婉拒了道枝幸太郎切磋武道的提議，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

自從阿東那件事之後，道枝幸太郎就記挂上了和姬正比武，找人打聽到姬家世代習武之後，更是隔三差五就會派人來請。

姬正以身體為由一直不去赴約，道枝雖然不滿，卻不曾強迫，他想要姬正心甘情願答應。

姬寒一度無法理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狂魔，竟然會因為一場小小的比鬥甘願三番五次退讓。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姬正，姬正的回答只有三個字：“你不懂。”

此時的姬寒确實不懂。

真正理解這三個字的含義，是在抗戰勝利之後，在港城最大的體育文化中心。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總之因為這件事，姬正和供給糧食的軍官鬧得很僵。

這個月的大米還沒有送過來，看樣子也不會再送過來。

姬寒想到一只鵝要換出去一個月口糧，那句“燒鵝”就怎麽也說不出口。

“我想喝粥，薯葉粥。”姬寒道。

姬正點點頭：“那我出去買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姬寒丢了花起身。

“不用了，”姬正下意識阻止，“你就在家看着門，我一個人就行。”

“很久沒出去，我也想出去逛逛。”姬寒堅持。

姬正說來說去不管用，只能随他。

兩人來到一處菜市場。

日軍占領南城之前，這裏是老街附近人流量最大的市場，只要是往嘴裏的東西，這裏基本都有得賣。

短短三個月，這裏完全成了另一副樣子——荒涼、貧乏、冷冷清清。

稀稀拉拉只有零碎幾個攤位不說，賣的東西也都大同小異。不是蔫耷耷的青菜蘿蔔，就是已經長了毛的歪瓜裂棗。葷腥就更不用想了，雞鴨魚肉壓根連影子都沒有。

這些還只是小事，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哪家的攤位，遠遠看見姬正兩人走過來，都沒有什麽反應，以前可是老遠就會打招呼的。

“阿嬸，這個紅薯葉怎麽賣？”姬正在一家攤位前站定，想看看筐裏的紅薯葉。

“哎呦，這個可是有人定的，姬老板還是看看別的。”老板眼疾手快，在姬正落手之前收走菜筐。

“那這個小青菜……”

“這是留着我們家自己吃的，不好意思啊姬老板，要不您去別家看看？”

菜筐裏的小青菜還有很多，三五口之家一頓吃不了，姬寒都能看出來這老板在撒謊，沒道理姬正看不出來。

“哦，好，多謝。”姬正只是笑笑，仿佛真沒有聽出老板的言外之意。

“小寒，我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姬寒跟上：“好。”

不過走了兩步姬寒發現不對勁：“哥，這不是出去的方向嗎？咱不去其他攤子上問了？”

“嗯，”姬正沒有回頭，“不看了，看來看去差不了多少。”

兩人拎着半袋米進來，出來一粒沒少。

一路遇上做工的街坊，也都形同陌路。

姬寒踢飛一塊碎石，打破沉默：“哥，這樣的情況持續多久了？”

“嗯？你說什麽？”

“少裝傻，他們不賣東西給你，究竟有多久了？”姬寒都不知道最近吃的東西究竟是哪兒來的。

“沒多久，就這兩天，你不用多想，晚點他們菜賣不出去，我再來一趟就行了。”

姬正越是輕描淡寫，姬寒越是不信。

他想來想去心中不甘，忽然停下腳。

前頭姬正沒有聽見腳步，跟着回頭：“怎麽了？”

說話間留意到姬寒背後商鋪的門匾，緊接着自言自語：“啊，原來是這樣。”

“我決定了，還是得回去……”

姬正看了看手裏的米，打斷道：“正好路過這，咱們要不帶點杏仁糕回去？”

“什麽？”

“走吧。”

姬寒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姬正帶進店裏。

五分鐘後，兄弟倆再次出現在店門外。

姬正手裏的米袋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包點心。

姬寒嘟着嘴看起來有些不開心：“哥，那可是半個月的口糧！下次他要是再要這麽貴，咱們不買不就得了？”

“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解解饞也好。”姬正收好袋子。

姬寒不想要：“太貴了我不吃！要吃你吃！”

“拿着。”不顧姬寒的推脫，姬正拎起袋子就要塞姬寒的懷裏。

姬寒推拉置氣的這會兒，一道人影從店門掠過，眨眼姬正手裏的袋子就沒了蹤影。

搶東西的是個渾身髒兮兮的老頭，身上挂着件破破爛爛的短褂，一張臉黑得看不清長相。

得手之後也不見他跑遠，竟然就當着姬寒兩人的面在對街坐下來。

“呵呸！”

打開袋子的第一時間，那老頭就吐了口唾沫，轉頭掃了姬寒一眼就開始吃起來。

“？”這一系列的操作都落在姬寒眼裏，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隔了許久才哆哆嗦嗦指着那老頭，含恨大喊：“你！你偷我東西！還吐口水你惡不惡心？”

那老頭沒有反應，三兩口吃得一幹二淨。

姬寒越看越氣，撸起袖子就要找他算賬，擡腳卻被姬正攔下。

“你攔我幹什麽！我要去教訓他！”

“算了。”

“算了？”姬寒簡直不敢相信姬正會說出這種話，“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大米！憑什麽？憑什麽這個臭乞丐！”

“不過是幾塊杏仁糕而已，這次沒得吃下次再來買，”姬正解釋，“對我們而言不過是節衣縮食，可對他來說卻能多活幾日，不一樣的。”

“我不管！他搶了我的東西我就必須教訓他！誰家也沒有餘糧，我憑什麽要做這個濫好人？你看他吃完說過一聲謝嗎？”

姬正瞥了眼路上的行人：“我們回去再說。”

“我不是不願意給，只是不願意給這種……占便宜還理所當然的人！”姬寒争辯。

姬正牽着他往回走：“他們吃不起。”

“吃不起是搶東西吃的理由嗎？自己有手有腳就不知道去掙錢？”姬寒掙紮，“連最起碼的作為人的尊嚴都不要了，這種人連施舍都不配！”

姬正突然停住，背脊僵硬。

姬寒察覺腕上的桎梏越來越緊，有些忍不住：“啊……哥，你放開我。”

話音剛落，姬正就松開手。

他望着蕭條破碎的街頭，沉靜道：“有手有腳卻不勞而獲的人，不只有他一個。”

姬正頓了頓，繼續道：“你也是，我也是。”

說罷攏着手沉默離去。

姬寒反應了一會兒才聽出他這話什麽意思。

拔腿跟上：“不是！哥，我沒有罵你的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

姬正沒有任何回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姬寒出門上學，都沒再和他碰面。

“哥，我走了！”

臨走之前姬寒放聲提醒，依然沒有動靜。

沒辦法，姬寒只能帶着扶肆踩上自行車。

“多大的人了，還跟我置氣。”姬寒撇嘴。

“是你觸碰了你哥的底線，怪不得別人。”扶肆幽幽說道，“他忍着多少人的白眼在這兒茍且活着，到頭來竟然被唯一的弟弟看不起，這可比被人指着鼻子罵漢奸傷人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壓根就沒有說他不好的意思，是他自己太敏感，怎麽能怪我呢……”

“是了是了，你沒錯，你哥的錯。”扶肆在車筐裏翻了個身，不再理會。

姬寒聞言更加郁悶，本來上學的心情就很糟糕：“那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他高興？”

“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想。”扶肆打了個哈欠。

車子經過一處垃圾站，老遠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是殘渣腐爛的味道。

每次經過這個地方姬寒都會加快腳程，但是今天不一樣。

站臺裏裏外外圍着吵吵鬧鬧的人群，姬寒腳下的踏腳不自覺慢下來。

“今天……怎麽這麽多人？”

平時垃圾站也會有人翻找，但像今天這麽大的規模，姬寒還是第一次撞見。

扶肆懶洋洋：“我聽說昨天米廠裁掉不少工，大概是沒了生計吧。”

姬寒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猶豫的片刻垃圾站已經走過。

來到教室，遠遠聽見裏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就在姬寒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刻，所有聲音消失，教室裏只剩下死一樣的寂靜。

姬寒的腳步完全不受影響。

回到座位，拉開書包，取出作業本，然後從課桌裏摸出課……

“嘶……嗷！”

摸課本的手才伸到一半，就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縮回來。

姬寒躬身，不多會兒取出兩只紮滿了刺針的布球。

其他并沒有任何一個人回頭。

教室裏最角落的姬寒就好像個隐形人一樣，完完全全和整個教室割裂。

每個人都在專心自己課本上的內容，對角落的所有反應無動于衷。

“這些人，越來越過分了！”扶肆氣鼓鼓道。

言語間多有不是第一次遇上的意思。

“都是可憐蟲罷了，用不着計較。”姬寒翻出筷子夾着刺球丢出去，不過一會兒就恢複平靜翻出課本開始複習。

扶肆眼尖：“手都流血了，要不要去醫務中心看看？”

“是得馬上去，”姬寒不以為意，“去晚了它就自己愈合了。”

“什麽時候了還嘴貧？”扶肆敲了敲桌面。

“真沒事。”

角落裏安靜下來，其他人卻又開始竊竊私語。

姬寒毫不關心，他又想起昨天沒有買到的紅薯葉，被人搶走的杏仁糕，還有……剛才所見的在垃圾站翻找分食的人……

“要不，今天回去還是告訴你哥吧？你在學校……”扶肆小心翼翼。

“他已經夠難了，我不想給他添亂。”姬寒回神。

“哦。”

扶肆點點頭，正要鑽進課桌裏睡覺，卻見姬寒将筆一把扣在桌上。

“我決定了。”

“什麽？你決定什麽？”

姬寒一字一頓：“去幹件大事。”

扶肆眯着眼滿頭疑惑。

片刻後想到什麽，耳尖輕顫：“你該不會是想……”

“我要去劫米廠。”姬寒眼神微凜，極為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