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三個月前,賀谪對外稱做了心髒移植手術,這次從滋城回玺域閉關一個月。”
“嗯,”梁逸動了動,拿開氧氣罩,“他沒有出席賀仁的生日宴。”
“這樣?”越昱俯身按下床側的藍色按鈕,床頭微微升起。
梁逸點頭,雙臂撐起上半身靠過去,對于審異局局長親自來伺候他,沒有任何表示。
越昱略微松了松領帶,調整了個放松的姿勢,靠回椅背,問:“私自離隊的原因。”
“想罰就罰。”梁逸聲音沙啞,顯得有氣無力,但冷冰冰的氣場依舊讓人覺得即便他在病中依舊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起碼他的脾氣看起來似乎不怎麽樣。
越昱順着他的視線掃了眼床頭櫃上倒好的半杯水,在思考是否搭把手的功夫,就見梁逸已經費力地抻着身子拿過水杯。
“罰?”越昱低哼了聲,“你能抗住什麽罰?”
他接過見底的水杯放回桌上,接着說:“你在釋放‘療愈’後的短時間內又使用了‘複刻’,還能活着聽我講話算是命大。”
“是我們醫研部搶救水平高。”梁逸兩指在眉間揉按,語調淡淡的。
“你去問問談佑和林橫,問問他們兩個誰會喜歡聽你這話。”越昱忍了忍,還是說,“梁逸,報仇得先活着。”
“知道。”
收到難得的回應,越昱不再揪着話題不放,轉而說:“玺域賀家三公子下個星期會到局裏報道。”
按在眉心的手微滞,梁逸問:“什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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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昱頓了頓,說出實情:“越晉的身體情況惡化,賀家古樹一支救他命。”
審異局的這位最高主理人,少年時主動出走,離開人族權力中心三大家族之首的越家,然而與他聯系最為親密的弟弟依舊“住”在用金磚銀瓦鑄造的玺域,有吃有喝有閑,卻是權力中心層用來翹開越昱銅牆鐵壁般防範的唯一鑰匙。
“賀仁看起來對他的這個侄子倒是百依百順,”越昱說到這,話鋒一轉,問,“你想他來嗎?”
梁逸薅下手背上的針頭,吐出幾個冰冷的字。
“君既入甕,守株待兔。”
報道程序被簡化又簡化,因為卓越的家世,賀丙沒有像其他進入審異局的玺域人一樣佩戴限殊圈,實際上最大的原因在于他體內的殊力微乎其微,與普通人基本無異,根本沒有徹底覺醒。但在越昱強硬的要求下,他還是按規矩在手腕上套上了微型殊力監測儀。
只要他的殊力有徹底覺醒的跡象,審異局便會立即察覺。
賀丙對此毫不在意,反正他又不是來偷情報的,盡管他的二叔寄予他如此厚望,或許他的老父親也是這麽想。
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動的那點莽撞的小心思。
當然,賀丙沒有被安排到審異局“五部一域一中心”結構中的任何一部分,他就像個無所事事的纨绔公子,闖進來卻在被套上“枷鎖”後無人理睬。
越昱似乎想任由他自生自滅。
賀丙依舊不在乎,在戴好監測儀之後,他立即搭乘審異局內的智浮列車前往醫研部研測中心。
去做他真正想要做的事。
他到研測中心時,梁逸有場大手術,人在手術艙。
賀丙百無聊賴地在研測中心轉悠,逮着個看起來不太忙的部員就打聽關于梁逸的事。
部員不熟悉他的面孔,見他上來就問梁逸以為又是今年來的新人對他們的部長感興趣,畢竟追求梁逸的人多得快排到外林區。
“梁逸平時救人都會用殊力嗎?”
賀丙開口第一個問題就踩到了醫研部部員的雷區。
醫研部上上下下百分之九十九的部員對于關于他們部長的傳聞中最讨厭的就是“梁逸憑借‘療愈’和‘殇引’兩種殊力當上醫研部部長”。
“外力”、“運氣”是外人常貼在梁逸身上的标簽,每年來醫研部報道的新人起初都會對此有所質疑,但待上個把天,心底生出的便全是敬佩。
這會兒聽見有人又将這樣的話與他們敬愛的部長扯到一塊,部員心裏頭自然不高興,他将身體往一側閃了閃,裝作整理病歷,似乎不想搭理賀丙。
賀少爺倒是會看眼色,瞬間意識到他大概是說錯話,忙賠個笑臉先道了歉,又問:“前一陣梁逸不是用殊力救了一堆孩子嘛,我有點擔心他的身體,所以才這樣問。”
“當然不啊,”部員怪異地打量了他幾眼,回答他上一個問題,“那麽多被殊力傷到的人難不成都要我們部長拿命救啊?”
“什麽意思?”
“你是今年新入局的?”
賀丙忙點頭。
“部長的殊力極度消耗身體,就是因為前幾天那場發生在學校的大事故,部長體力透支過度,那天回來時,人差點死過去。”
這部員說完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巴,連“呸”了幾聲,小聲嘀咕:“幸好談副搶救得及時。”
他回想起那天的手忙腳亂仍心有餘悸,心中的敬意不由得加深:“我們部長很少使用殊力,他每次都是靠自己的雙手拼盡全力輪番在搶救艙、手術艙奮戰,”部員擡手指了指手術艙方向,“這不,部長中午都沒來得及吃一口飯就進去救人了。”
“他這樣……”賀丙順着部員的手望過去,胸口忽然像刺進了幾枚銀針絲絲拉拉地疼,“他身體受得了嗎?”
“怎麽可能受得了?所以用不用殊力,部長他都是在拿自己的命救人啊。”
賀丙眼球也開始疼,整個人有點像被紮滿針的刺猬,忽然将一種不由自主生出來的使命按在自己的肩上:讓鮮花凋零得慢一些,他責無旁貸。
靠在手術艙對面的牆壁上等了許久,久得賀丙頭上快生出蘑菇來。艙門滑開,他像個等候病人的家屬,身體像彈簧“騰”得一下從牆壁上彈起,站直。
然後看到一張白得泛冷光的臉。
賀丙又高又結實,年輕的身體似乎藏着無限的生機與活力,梁逸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但他只淡淡掃過一眼,便偏頭跟身側的林橫吩咐:“毒素已經清理幹淨,這幾天你們多注意觀察,小心感染。”
他說完轉到旁邊的更衣室,賀丙跟過去靠在門外的牆邊等。
一身特質裝備轉成簡單的制服襯衫,梁逸踏出門的身影稍頓,沒有偏向賀丙半點,擡腳徑直走進辦公室。
賀丙前後腳跟進去。
梁逸像沒見着人似的,自顧自地泡了壺冷茶,将茶杯倒滿在椅上坐好才開口,語氣一如既往地冰冷:“審異局不收精神病。”
“哦?”賀丙大概摸清了他冷眼冷語的性子,換了個刺激人的方式回話,“那請問梁部是如何進來的。”
梁逸被他冒犯不顯失态,喝了口茶,不鹹不淡地回:“我好大的面子,能請動賀公子。”
賀丙盯着他霜白的臉頰:“這東西,傷胃。”
何況你還沒吃飯。
後一句顯得太親近暧昧,賀丙藏回去打算過段時間再說。
梁逸又喝了一口,挑眉:“有事?”
真倔。
賀丙立馬決定把關系提升一層:“你還沒吃飯,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有事說事。”
賀丙深吸口氣:“有事,我來審異局追你。”
貼在杯壁上的指腹微微上移,手指蜷縮,梁逸不動聲色,嗤笑了聲:“賀公子很閑。”
“不閑。”賀丙回了一句。
他适應性很強地把梁逸的辦公室當成自己的家,環顧了一圈找到飲水機,将飲水機旁放置的水杯涮了又涮,調節好水溫倒了杯溫水,踱步到梁逸身側,把茶杯推至一旁,放上盛滿溫水的瓷杯:“但為了追你,我可以閑。”
“我不喜歡喝熱的,”梁逸凝視着自杯中升起的熱氣,“溫的也不喜歡。”
“你的胃會喜歡的。”
梁逸笑得很冷:“真可惜,它決定不了任何。”
“沒關系,”賀丙不洩氣,“才第一天。”
他單手撐住桌沿,另一只手臂搭在梁逸的椅背上,俯身就能聞到一股清冷的茶香味,賀丙忍了忍心頭加重的悸動,故作情場高手模樣:“既然不方便賞臉吃飯,那記得自己吃。”
賀丙靠得更近些,甚至能看清梁逸冷白的鎖骨,他隔了段距離指了指梁逸的上腹:“你疼,我會心疼。”
心跳劇烈,立馬蹦出嗓子眼,賀丙在梁逸做出躲閃動作之前直起腰,不出意外地收到冰冷冷的兩個字:“不送。”
年輕又冒失的身影消失了良久,梁逸才長吸口氣讓身體放松下來靠向椅背,他拉開抽屜取出胃藥,看都沒看盛着溫水的瓷杯一眼,直接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每周例行的研讨會因為今天的這場超長的手術推遲了半小時,林橫在部長辦公室站了足足有兩分鐘,也不見裏面傳來半句應答聲。
想起梁逸那張白得瘆人的臉,林橫猶豫了幾秒推門而入。
“部長?”
人歪在座位,臉頰覆了幾層厚霜。
林橫心頭鼓狂跳,向前快走了幾步,輕輕拍了拍梁逸的肩:“部長?醒醒。”
睡着了,還是累到亦或是疼到昏迷,林橫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确定是後兩者之一。
梁逸輕輕動了動,睫毛顫了又顫才似攢足勁兒支起眼皮。
林橫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再到模糊,梁逸的雙眼合上好一會兒再度睜開,将委頓的身體往上撐了撐,看了眼腕表啞聲說:“我馬上過去。”
“你……狀态看起來不太好,研讨會要不要推遲?”
“不用。”
聲音低沉沙啞摻着深深的疲憊,但答得果斷。
梁逸站起身晃了兩下往一旁栽,林橫眼疾手快伸出手扶,卻不料梁逸不着痕跡地避開他的手,撐住桌沿忍着眩暈直起背,五指扣在上腹,腰板繃得筆直,大步流星往外走。
談佑、貝北,醫研部的兩個副部早已坐在彙合汀等候。
梁逸左手掐在腰間,食指陷進上腹,單手滑過虛拟顯示屏,眼神示意兩人可以開始。
他狀态差得是個人都能瞧出來,談佑與貝北沒多言,為表尊重,兩人條理清晰并盡量快速地将上周研測中心與醫療中心接診的病患中相較特殊的病例一一闡述。
加起來的時間不超過十五分鐘,但梁逸的呼吸幾乎無法保持平穩。
待兩人話音剛落,談佑與貝北眼前的虛拟顯示屏,每一個方才闡述的病例下都出現一條總結。文字簡短,但一針見血,簡潔地指出特殊之處,并提示在日後的實踐中遇見這類病例如何處理會達到更好的效果。
梁逸一直沒說話,或者說他現在開口聲音一定會抖得不成句。
好在他的兩個副部都十分聰明,無需他多說半句廢話。
起身的動作稍頓,梁逸花白的視線無法容納任何一件實物,他輕輕搖了搖頭,沒作聲,在昏天暗地中往前走。
一只手臂扶住他的肩膀,梁逸下意識地避開。
他不喜歡任何人的觸碰,也不需要誰來幫忙。
“你現在站都站不穩,還要逞強?”談佑說。
梁逸動了動被束縛的手臂,聲音低弱如蚊蠅:“胃疼而已,大驚小怪。”
談佑聞言松開手,閃身到一邊看着他這位嘴硬的部長能撐到什麽程度。
眼睛沒完全瞎,就能走。
這是梁逸對自己的要求,他也确實做到了。
從彙合汀出來,在拐角處迎面撞上一個人,如此意外讓繃緊脆弱的神經瞬間崩斷。
好似巨山壓到胸口,心髒忽然疼得難以忍受,梁逸模糊的視線中闖進一張年輕的臉。
襯衫胸口的位置被攥出一道道褶皺,他輕輕晃了下,閉上眼直直栽下去。
耳邊能聽見的最後的聲音是他守株逮到的那只兔子緊張地大喊。
“梁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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