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血恨深仇

血恨深仇

裝修奢華的包廂隔音效果做得很好,什麽聲響都能吞沒,當然就算這裏鬧翻了天,所有人也會當作無事發生。

就像他們面對瞬間失去呼吸的梁父,在不到五秒的靜谧後,“饕餮”訓練有素地直接将飛得到處都是的“部件”撿回,冷漠着臉打開門,不戴手套不避人無所顧忌地在上面落滿指紋,然後像扔垃圾一樣随便塞進哪個垃圾桶。

反正都一樣,沒人在乎,就算有人,也不敢阻攔,只要還想活命。

然而不可回收垃圾往往也有它的作用。

賀谪滿面陰沉,拽過大衣直接走出包廂。

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黑的,夜在一天不到的時間徹底壓到梁逸的頭頂。

他癱倒在地上縮成很小的一團,手握成拳碾進上腹。

這是一間關牲畜用的棚子,與金碧輝煌的包廂形成強烈的反差。梁逸不知道是否該慶幸他代替了牲畜被關押在這裏,沒有與真正意義上的牲畜共處一室,否則他會成為它們的豐盛晚餐。

“表哥?哥?”

少年迎着凜冽的寒風撬開簡陋的黑鎖踏着稀松的稻草輕輕拍了拍梁逸霜白的面頰,他脫掉外套包住梁逸的身體将人背到背上。

他上下牙打顫,不僅僅因為冰冷的晚風。

“哥,我來救你。”

梁逸閉着眼,蒼白的唇染上大片紅,沒人能看得清。

頭上沒有月,烏雲那麽重,它竭盡全力似乎也無法穿透阻隔,仿佛所有的光在這一夜全部消失了。

手術是白陽簽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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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逸醒來後得知父親的債務已經被舅舅還清,他沒問他們是如何還上的,但他知道舅舅舅媽一輩子不争不搶,每一分收入都是勤勤懇懇腳踏實地所得。

床頭櫃放着舅媽熬了幾個小時的參湯,來醫院陪他的表弟剛剛接到個電話。

梁逸靠床頭而坐,一動不動。

他什麽都想,又好像什麽都沒在想。

他擡手貼向保溫飯盒壁,還熱乎。

手機不知道是不是壞了,震動聲很大,甚至帶得一旁的飯盒跟着一起顫動。

陌生號碼,僅僅說了一句話。

“回去見見你舅舅舅媽,這是賀氏送給你的成人禮。”

*

着白色襯衫的少年在璀璨的燈光下蹁跹舞動,迎着所有人豔羨的目光、歡呼、掌聲;

萬衆矚目之下,少年立于臺前,手中的發言稿如同搭配造型的擺件,那雙眼直視前方,目光如炬,聲音铿锵有力。

接下來,紅。

很多由紅這種顏色鋪成的場景,由哭泣與抗争,驚恐與尖叫組合而成的腔調。

母親、父親、舅媽、舅舅、表弟,旺城聯大數十個未來得及入學的新生……掙紮或反抗,甚至什麽都沒做,便因為地頭蛇賀谪僅僅蹙了一下眉,就被以各種殘忍的方式殺害。

審異局創建的第三年,賀谪早已更名為王者,用金錢與權力聚集了大量的異者為其效忠,驅逐滋城原住民,霸占普通人的房舍,有不服從者,就用鮮紅的液體為他們洗髓。

當年,賀谪鼓動手下異者與審異局公開叫板,提出條件,聲稱如果得到滿足便大力支持審異局。

而他的條件是——審異局交出梁逸。

多年以來,賊心不死,變本加厲。

羽翼尚未豐滿的審異局當場拒絕,行動部兩名異者以少敵多拼盡全力将梁逸完好地帶回。

賀谪惱羞成怒,當晚将早就成立的“異者之家”正式公之于衆,并對外聲稱審異局一衆皆是僞君子。

不止如此,他曾威逼旺城聯大校長将梁逸的名字從該校的檔案中抹掉,并取消梁逸在聯大期間所獲取的一切榮譽。校長因為未在第一時間對他的命令做出響應,直接被他威脅辭去職務,全家搬離旺城逃往山林。賀谪當即扶持原商學院主任柯曜日替代其成為旺城聯大新一任校長。

随後,梁逸的名字被徹底從旺城聯大抹殺。漸漸地,沒有人再記得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天才少年。

直到審異局在甘城名聲大噪,再到今天,往事重提……

賀丙關掉虛拟顯示屏,他按着心口不停地倒氣換氣,似乎被某種翻湧的情緒壓抑得無法呼吸。

他眼前什麽都沒有,唯有手中緊握的存儲器。

但他腦子裏什麽都在。

完全不一樣的梁逸。

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年被無辜拖入塵埃潑上血紅色的罪惡之水,被逼迫得發狂驚叫,再到後來一雙全然無神的冷漠眸子。

賀丙擦掉漫過眼角的水漬,他迫切想立即返回甘城。但他強忍下心中的思念發動智浮摩托去了趟旺城孤兒院——顏淼的影像中他與哥哥被賀谪帶走的地方。

以他現在的身份公然出現在賀谪的地盤無異于打草驚蛇,賀丙在門口逗留了幾分鐘穩住性子選擇暫緩一下進程。

他需要回審異局先對殊力情況進行檢測,如果級別連A階都達不到,那他還拿什麽剛對方?拍腦瓜門硬莽?

智浮摩托加速返程,抵達後甘城地界後,賀丙先去了趟外林區附近的那家商場,找到他給梁逸買大衣的店鋪,詢問當天的情況。

影像中他的生日與賀谪賦予他的生日完全不同,他還記得那天梁逸說的是“生日禮物”,那當時的梁逸就知道了他少年的經歷?

梁逸對他……在那時候是不是就生出了幾分憐憫?所以才會使用“療愈”與“殇引”?

“你們付過錢後,那位先生又折返回來,他把衣服退掉,讓我們将錢款以現金的形式返給他,”因為梁逸特殊的要求,令店員對其印象深刻,“再完成退款後,他又刷了卡重新買下那件大衣。”

賀丙道了謝飛一般地奔出商場,套頭盔的動作與此相比要緩慢得多,他瞥了眼躲在後頭的影子,發動智浮摩托不動聲色地更改了回家的路線。

智浮摩托停到甘城外林區的一塊空地,賀丙客氣地等黑影藏好,摘下頭盔說:“是來自滋城的‘饕餮’還是玺域賀家的狗腿?”

身後樹林發出窸窣聲,賀丙等了會兒有些不耐煩,高呵一聲:“跟着我幹什麽?把我帶回去?再不出來可就沒機會了。”

對方緩緩現身,一身黑色裝扮,胸口烙着“饕餮”刺繡:“少爺,家主讓你回去。”

這人賀丙見過,常年待在玺域,對他的情況很了解,如果賀丙沒記錯,這人應該是個A階異者,玺域為了安全向來不會讓級別超過A階的異者随意進入,這人在玺域內也算是個頂級了。

“讓我自己回去?不帶梁逸了?”賀丙話帶譏諷,掌心紅焰波動,但另一只手始終虛虛蓋在智浮摩托啓動鍵上,速度已經調至最大。

“你殊力覺醒了?”對方盯着他掌心的波光,驚訝問。

賀丙眸光一凝。

“怎麽?賀谪想對我這個便宜兒子做點什麽?”

“少爺多慮,開春前,家主不會對你怎麽樣。”

對方話音未落,賀谪掌心的紅焰已聚成焰火直襲向他的面門,那異者忙調動殊力堪堪避開,炙熱的紅在他身側的地面炸開一道不深不淺的小坑。

嗡鳴聲漸遠,再一看哪還有賀丙的身影。這異者急忙打開追蹤儀,但儀器如何都感應不到賀丙的跡象。

另一邊賀丙早趕回了家,他公然挑釁不過是想炸出點有用的信息,順便給賀谪帶個好——他已經知道失憶前的事。

而且,賀丙猜測賀谪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他去過旺城聯大。

家裏被翻了個底朝天,賀丙終于在茶幾下的小抽屜裏找到一沓現金,不多不少,剛好是大衣的價錢。

心疼在這一瞬間被放至最大。

他那時說着惡毒的話,嘲諷梁逸用賀谪的錢,哪裏能想到梁逸的脊背挺直得一如聯大時期的小白楊,怎麽可能用沾了罪惡鮮血的惡臭銅錢?

只是他當時竟然對他的伴侶下了那樣的死手。

賀丙把錢裝好,沒把時間讓給發呆和憂傷,他迅速離開家,啓動智浮摩托直馳往審異局。

家的位置估計早已暴露,只是賀谪之前沒有刻意找他們的麻煩,如今他大肆宣戰便不好說會不會觸及對方的逆鱗。

還是迅速進入安全區域為妙。

賀丙在潛意識下已經把審異局當成了他的避風港。

況且,那裏有他的伴侶梁逸。

穿過瀑布屏障時,賀丙再次确認手機的電量,他需要保持時刻開機,然後等。

等賀谪找他。

他披着一身寒霜與星光回到梁逸的病房。

梁逸依舊合着眼,像一直睡着沒醒來過。

賀丙擰開水瓶蓋仰頭灌下半瓶,又接了杯溫水回到床邊,他俯身貼過去,壓低聲音問:“梁梁,渴不渴?”

平躺的人長睫輕顫,緩慢地睜開眼,梁逸盯了他半響:“回來了。”

“嗯。”賀丙喂了他兩口水,又扶着人躺好,“回來了,也知道了所有的事,關于你,還有我。”

他緊盯着梁逸,企圖在那張瓷白的面上捕捉到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只是什麽都沒有。

梁逸似罩着面具的木偶,輕輕“嗯”了聲,說:“你信嗎?”

美色當頭,憐惜夾擊,賀丙在各種情感的猛烈攻擊下很想毫不猶豫地吐出一個“信”字,但他轉念一想,這樣似乎過于草率,于是他頗為鄭重地說:“我會用眼看用心感受,信不信是另一層面的事情。”

說的什麽話?

梁逸瞧着賀丙,腦袋似乎有些轉不動,他不太清楚這崽子現在到底是怎麽想的,況且他現在的身體的狀況似乎也不允許他多猜多慮。

治療每天不間斷,疼痛監測值一次次爆紅,心髒受不住刺激,搶救艙進進出出,賀丙眼巴巴地守在艙外,看着梁逸日漸憔悴,儀器按在蒼白的前胸,那瘦削的身體虛弱得彈不起來。

賀丙積了好多話,卻無法在這種情況下說出口,他壓得胸口堵塞,眼眶發紅,但學會閉嘴默默陪在病床前。

治療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疼痛監測值才降回普通人可忍受的範圍,梁逸躺在床上透過窗看流雲,看得眼前出現大片的白光才不得不閉上眼睛。

好在他可以睡上一時半會了,賀丙陪了他一整個月,每日為他擦洗,他的臉面幹幹淨淨,這崽子的下巴卻生出一茬小胡茬。

“你……”

梁逸一出聲,賀丙立馬伸過手,與他十指相扣。

“去休息。”

賀丙搖頭但又怕梁逸生氣,雙眼有些無措地望過去。

“去休息……我沒事了……”

他的聲音弱得像一根梳落的發絲,撿起來輕輕一抻就能完全斷開。

賀丙的胸口好似被人擂了一拳,又疼又酸,活活能要了命。

他眨了下眼,眼眶不争氣地沒能把霧氣全部包住,偷跑出一滴剛好落到梁逸的手背上。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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