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暗流

第017章 暗流

艾薩克深深地望了一眼金發少女匆匆離去的背影,便收回大劍,大踏步地來到雲魏的身邊。

看着正躺在地面上呼呼昏睡、不省人事的兩個法師,艾薩克不由得搖了搖頭。

或許他的契主沒有他想象的那麽脆弱。

他看向雲魏,卻見對方正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麽。白皙而精致的臉龐依然精致,但艾薩克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情緒的低落。

“你受傷了麽,克勞德?”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着問道。

“不,我沒事。”雲魏看向來時的路,避開了艾薩克的目光,“我們去找個旅店歇下吧,我有點困了。”

明天是鹿娜迦勒魔武學院開學的日子,他倆确實要早起。艾薩克也沒有多想,就帶着雲魏朝北城那邊走去。

他們最後來到了一家,離學院所在的晨曦大道不遠的旅店。這家旅店坐落在附街裏,清雅安靜又不失整潔。

雲魏低頭走下精心鋪設的石子階臺,進入到大堂裏。

吧臺旁昏昏欲睡的領班擡頭看了雲魏一眼後,又打量了默默跟在他身後的高大男子一番。

作為『鹫羽』這樣全大陸連鎖旅店的領班,他見過很多帶着仆從來月花城住店的客人。但他依然覺着眼前的碧璃人氣質特殊,連帶着的仆從都那麽英俊從容。

“要兩個單人間。”黑發男子直截了當地開口,是相當标準的通用語,并沒有夾雜他預想中的、碧璃那邊的口音。

正準備推銷套房的領班,在接觸到雲魏冷淡的目光後,驀地住了口。對方漆黑的瞳仁像是淬着冰,帶着拒人千裏之外的寒意,讓他只能服從。

接過兩個號牌,雲魏遞了一個給艾薩克,然後就轉身朝樓上走去。

艾薩克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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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樓梯轉角時,他忍不住開口,眼神卻是牢牢地盯着他的契主。

“晚上我到你房間,給你準備晚餐?我——”今天在雜貨店買了很多香料與調味品,可以給你帶來新的驚喜。

“不必了。”雲魏不等艾薩克說完,就冷漠地打斷,他停下了腳步,立在了樓梯口。

壁爐的光照在他單薄的身形上,拉出一道孤寂狹長的黑影。

“我真的很困,艾薩克。”他努力讓自已的音調維持正常,不至于太過尖銳刻薄,“抱歉,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着。不要來找我,明早見。”

“……好。”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艾薩克努力地回想着,卻毫無頭緒,他只能看着他的契主靜靜地消失在走廊的陰影裏。

……

雲魏關上門,仰身倒在床榻,雙眼無神地望着屋頂的水晶燈。

明明是來到異世後第一次躺在這麽舒适的床上,雲魏卻沒心思去享受身下的席夢思與天鵝絨。

他的心此刻就像一個戰場,任憑無意義的情緒彼此争鬥,嘈雜混亂,難堪不已。他不敢去思考艾薩克此刻的心情,甚至當他還在金橡樹巷子裏時,就屏蔽了契約帶來的感知。

他似乎,把一切都弄砸了。

但是,他卻也只能這樣。

他沒有辦法在對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對方的親昵和靠近。

這會讓他充滿負罪感,從而更加厭惡自已。

好難過。

陽光已近日暮變得金紅,透過窗邊繁複的花紋漏進室內,照亮了東方男子的半邊臉。雲魏無力地仰躺在床上,以肘遮面,卻只有一個想法。

明天啊,晚一點再到來吧。他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艾薩克了。

……

這天晚上,雲魏又夢到了從前。

這次他不再是上次那樣的旁觀角色,而是被重新塞進了自已十四歲的身體中。之所以能夠清晰地認識到這是個夢境,是因為這段記憶太過苦痛,以至刻骨銘心。

雲魏是個天生的同性戀,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從小就有點“不正常”。

天生體弱的他,會在體育課的時候坐在操場的樹蔭下,看着同齡的男孩子們在陽光下盡情地奔跑。陽光賦予了他們古銅色的健康肌膚,汗水大大咧咧地流淌到脖頸下。

而雲魏知道,自已永遠不可能成為他們那樣的男人。

很難在夜晚眉飛色舞地和他們讨論班上漂亮的女孩子,很難在回到宿舍之後衣服一扒大大方方前呼後擁去澡堂沖涼,很難在課間勾肩搭背你推我搡笑罵着去廁所。

即使看電影的時候出現了男女主激烈的感情戲橋段,他的眼神也是落在那銀幕上非常man的男主身上。

這與衆不同的隐秘,讓他長期都在自我否定與厭棄中精神內耗,而他只能用力地學習,用極其優異的成績來證明自已。

初一下的學期末,他考了班上第一名。那個時候的班長,也是個非常斯文的男生,對他非常的友好。

讓雲魏也擁有了一種,他也能擁有純真友誼的錯覺。

于是在初二的一個午後,在教學樓廁所後的花壇,當時的雲魏鼓足了勇氣,跟班長出了櫃。

夢境裏呈現的就是此刻的場景。

那個午後,蒼白的陽光仿佛瀝盡了他的靈魂,雲魏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他在身體裏拼命地掙紮着,呼喊着,想要阻止自已。

但卻是徒勞。

雲魏只能眼睜睜地看到自已,一步步走到班長的面前,有些怯懦,卻鼓足了勇氣開口——

“阿凡,跟你說個事情呗……你不能跟別人說哦……”

“嗯,你說啊,什麽事情?”班長嘟囔着,手裏拿着一本《三點一測》,正在做月考前的複習準備。

“那你不能跟別人說哦,”雲魏再次強調,不放心地叮囑道:“是我的一個秘密。”

班長擡起頭來,盯着雲魏看了一眼,不耐煩地嘟囔着,“有話快說,怎麽神神秘秘的。”

“就是……我……”

“就是……”

“我喜歡男生……”

脫軌的火車飛出預定的鐵軌。

世界仿佛靜止了片刻,時間凝固,萬籁靜默。

雲魏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班長,臉上浮現出的從未見過的尴尬和慌亂。

讓他如此陌生,仿佛兩人從來沒有親近過。

“啊?”

他聽到他的朋友如此疑惑。

“哦!”

他聽到他的班長如此感慨。

雲魏抿了抿唇,正準備詳細地解釋清楚。他想講自已複雜的心理歷程,他想講自已痛苦的內心鬥争,但身後卻傳來一聲輕蔑的、嘲弄的怪叫——

“喲!我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雲魏喜歡男人喲!雲魏怕不是喜歡班長哦!”

這聲音刺耳、難聽,極盡陰陽怪氣,卻像一根刺,狠狠地釘穿了他的靈魂。

雲魏驚恐地轉過僵硬的頭,卻看到花壇處走出一個吊兒郎當的男生。

是班上成績最差的那個體育生,以前還曾經霸淩過雲魏,但後面因為雲魏成績越來越好,和老師走得越來越近,他才有所收斂。

雲魏向班長出櫃的時候,這個男生正好在廁所裏。

而此時此刻,男生正為自已随口捏造出的謠言洋洋得意,他望着雲魏,臉上的笑容玩味至極,然後吹着呼哨就走遠了。

被留下雲魏像是雷劈了一樣愣在原地。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雙腿卻像是灌了鉛一樣,邁不動步子。

秀氣的臉蛋分明漲得通紅,卻仿佛忘了呼吸,他就是一條溺水的魚!

“咳!”班長重重地咳了咳,卻是複雜地看着雲魏,語氣客氣又疏離,“我有事要回一趟寝室,先走了哈。”

“……好。”雲魏張大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連那個好字,也像氣聲一樣沙啞。

不知道是體育生還是班長率先說了出去,雲魏更願意相信是前者。

就在那個下午,雲魏是同性戀的事情就已經傳遍了整個班級。下午第一節課的時候,全班所有同學都心不在焉,他們幾乎都在悄悄地打量着他。

更有甚者,豎起兩根手指,指着他和班長,然後與旁邊的人擠眉弄眼,發出猥瑣的笑容。

地理老師是個古板的老先生,洗得歘白的襯衣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都系得嚴嚴實實。他鐵青着臉轉過身,将手中的粉筆擲向最後一排搗蛋的男生,生氣地質問,“你在笑什麽?”

“報告老師!雲魏喜歡男生!”

鴉雀無聲的片刻後,整個教室在老先生招呼紀律的咆哮聲中沸騰。

雲魏的臉變得煞白,他無助地望向他最好的朋友,但接觸到他目光的瞬間,對方卻是無比嫌惡地扭過頭,轉而加入了嘲笑他的人群。

他就是一個怪物!

哄堂大笑像是浪潮一般從地面漲起,頃刻間淹沒了低頭望向桌面的雲魏。

在他的餘光裏,整個教室都開始了旋轉。他蟄伏在身體內的靈魂亦在顫抖,因為他知道,當下課鈴響起,班主任就會通知他到辦公室。

而他嚴肅傳統的父母,亦将知道這一切。

“叮——”

夢中的鈴聲與遠方守夜人的梆子聲重合,雲魏倏地驚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他像從水中撈起來似的,冷汗已經把他的全身浸透。

即使此刻他已醒來,陳年的陰影依然像是未竟的夢魇,玩弄他于鼓掌,在下一個未知的夜晚将他徹底吞噬。

那年那月那日的傍晚格外難熬,怒吼、拳頭、眼淚、鮮血,交織而成他青春的高丨潮。

雲魏一度覺得他本該死在那一天。

他清晰地記得,在那之後,他轉了學。

好面子的父親在暴怒地宣洩一番後,變得好賭、酗酒、愈發暴力。

怯懦而又要強的母親,時不時也會罵他一兩聲——

“不要臉。”

“二椅子。”

“賠錢貨。”

“臭女表子。”

諸如此類。

在那不久之後,末世就開始了。

父親不聽勸阻外出打牌,最終鮮血淋漓地回家,一腳将開門時面色蒼白的他踹翻在地。

之後,那本就猙獰的臉在屍變後變得更加恐怖,狠狠地咬上了擋在身前的母親脖頸。

如獸嘶吼、鮮血淋漓,破碎的夢境于此刻終于重疊。

雲魏用被子捂住自已的唇,不讓自已的悲聲傳出。他的絕望就在于,他自已也明白,他一直以來都把這一切歸咎于自已。

他的理智在勸說他,你沒錯,錯的是他們,愛又有什麽錯呢?你只是想展現最真實的自已。

但愧疚感與道德觀念,卻在另一邊冷笑道,不,你就是生來的怪物。

如果他不喜歡男生,或者,如果他不選擇告訴別人。

或許父親和母親就不會那麽失望,或許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這是他埋藏在內心深處,再也無法告訴任何人的隐秘,早已腐爛,卻又朽壞成填不滿的黑洞,汲取着他的能量與生命。

這即是他永遠也無法贖回的罪。

可一個人一輩子,不應該踏入同一條河流。而現在的他,真要算起來,已經活了三輩子了。

雲魏睜眼望着天花板,內心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又不知過了多久,筋疲力盡的他,終于沉沉睡去。

蒼白的月華慵懶地傾瀉在整個月花城中,透過精美的窗棂,沉睡在黑發少年濡濕的臉上。

明天,或許是個豔陽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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