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水溫

第040章 水溫

兩人一前一後,沿着宿舍盤桓的石階拾級而上,在寂靜的午夜,只有此起彼伏的腳步聲交織回蕩。壁燈上的燭焰閃爍,缭繞出松脂嗆人的煙氣,卻将兩人的身影于潮濕的石壁點亮。

艾薩克知道,等兩人回了屋,雲魏就會禮貌地與他道別。

然後等待他的,又是一個寂寞、冰涼的漫漫長夜。

薄薄的一牆之隔,卻比聖莫裏蒂山峰永凍的風雪壁障,更加難以讓人逾越。

望着雲魏單薄的背影,就非常突然的,從他的胸膛中湧動出一股強烈的不甘。

這是在他意識到自已心底,對契主難以宣之于口的情感之後,在持續三天不斷循環反複的自我批駁之下,依然澎湃溢出的情感所最終釀成的烈酒。

洶湧激烈,清冽割喉。

卻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一往無前,破釜沉舟。

他的身體叫嚣着要與契主親近,或許不光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魂靈。

他裏裏外外都渴望着雲魏。

想要與對方扺掌而談,坦誠相對。

想要與對方抵足而眠,融入骨血。

但此刻的他像藏在了一個言不由衷的外殼裏。躲在殼子裏的他聽見,自已正在這樣提議道:

“雲,要不要一起去泡個澡?”

低沉的聲調打破了默劇的單調,猶如提琴悠長的餘韻,攪動了無言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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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線在他刻意地控制之下,較平常略顯一些低沉。語氣卻很輕松自然,就像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即興邀約。

只有艾薩克自已知道,他連尾音都帶着一絲害怕期望落空的顫抖。

他害怕雲魏的拒絕。

但他偏偏卻要僞裝成光明正大、滿不在乎的模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的契主。

只見對方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停下了腳步,對方轉身回眸,站在臺階的最頂端,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的提議。

與那日醉酒後的迷離截然不同,此刻他契主凝望的眼神,才是那一如既往的風格。

冷靜,內斂,猶如一池寒潭,深不見底。

眸光交彙的剎那,艾薩克從裏面看到了很多情緒,有他能看明白的,也有他讀不懂的。

這讓他愈發緊張,似乎對方涼薄的紅唇中将要吐露出刀尖,直接宣告他的死刑。

而就在這雷霆萬鈞的瞬間,艾薩克卻突然福至心靈。

他無師自通地耷拉下了眉眼,右手成爪,捂在自已的胸前,只是低聲道:“這裏,有些疼。”

說完這句話,艾薩克又在內心中狠狠地鄙視了一下自已。但他又知道,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從此刻逆風的窘境裏翻身。

他的內心裏像是蟄伏了一只蠢蠢欲動的兇獸,難以餍足,卻偏偏得寸進尺,食髓知味。

果不其然,他的契主在聽到這一句話後,怔愣了片刻。只見那輕抿的薄唇微動,卻仿佛咽回了亟待說出口的推辭,轉而垂眸道:“走吧,去浴池。”

然後就率先朝着會客大廳的另一側走去。

在會客大廳遠離宿舍的另一側,正是公用的浴池與盥洗室。

得逞的艾薩克,內心卻并沒未升起多少如願以償的欣喜,他伫立在原地,注視着那遠去的身影良久,才緩緩邁步跟了上去。

此時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母,那是在第二皇朝唯一的一位在位時就被冠以『大帝』稱號的賢明君主。

殺伐果斷,英明神武。

那是他剛成年不久,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打心底輕視愛情這種多餘的情感,認為愛情不過是影響他劍技進步的無用之物。

他拒絕了所有安排下來的交際舞會,只是整日沉溺在皇家的練武場裏,刀劍為伍,揮汗如雨。

于是他被祖母宣召前去禦前聽訓。

端坐在壁爐旁的女皇像所有的長輩一樣慈祥,但與他相似的煙灰色眼眸卻淩厲嚴肅,神采非常。

她不會在艾薩克拒絕無意義的社交這件事上進行批駁,泰穆布朗奇家族本來就已經是諸元大陸最尊貴的血脈了,有恣意妄為的底氣。

但她就是看不慣孫子輕視愛情的态度!這種輕敵的姿态,以後絕對是要吃苦頭的!

她毫不客氣地批評他道:“艾薩克,誰跟你說談戀愛是過家家的?愛情明明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敗者沒有資格獲得愛神的垂青,唯有勝者可以品嘗甜美的碩果。”

“你必須披荊斬棘地不斷向前,不顧一切地發起沖鋒,在泥濘中不斷地跌倒,又不斷地爬起。”

“直至幹掉你的情敵,直至幹掉懦弱的自已,百折不撓,視死如歸!”

“瞧你那神色,可不要不服氣噢。你還年輕,等你以後遇到你喜歡的人了,你就會想起祖母今天對你說的話來了。”

彼時的他,驕傲自恃,對此嗤之以鼻。如今卻隐隐覺出幾分味道來了。

這味道又酸又澀,愈發上頭。

若是在原地躊躇不前,他是沒法獲得勝利的。

艾薩克想,他的确是喜歡雲魏的。

但他會在尊重對方想法的基礎上,一點點地攻城掠地,直到徹底贏下這場戰鬥。

……

學院宿舍的每層樓都有三個彼此獨立的大浴池,花崗岩砌成的浴池近十平方,供兩個人泡澡綽綽有餘。

雲魏現在正站在浴池邊的更衣室裏,神色複雜。

他本來應該直接拒絕的。

但一看到艾薩克那委屈巴巴的模樣,他竟然立刻就心軟了。最離譜的就是,他的身體比他的內心反應還要迅捷,嘴巴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應下了對方的邀約。

但現在,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理智又逐漸占了上風。

要跟一個疑似直男的同性一起泡澡,坦誠相對,本來就已經足夠越過他的安全邊界。

對方還是自已默默暗戀的對象……

雲魏整個人都有些淩亂,淩亂到他想拔腿逃跑。

他甚至開始思考,要不然直接施展一個『雲霧術』算了。

“雲,你可以脫衣服過來了,我馬上就把水放好。”浴池那頭傳來艾薩克的聲音,打斷了他愈發荒謬的思緒。

雲魏垂眸看了過去。

只見艾薩克正背對着他,半蹲在浴池的石階上,用『焚淨術』仔細地将浴池清理幹淨。之後只要朝浴池邊的魔晶內注入魔力,很快就能放好一池熱水。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映入眼簾的又是那雄偉性感的倒三角身材,而在三角收束之處,連那緊窄的臀部也顯得挺翹有力。

就感覺像對方的眉眼一樣堅毅,充滿持久的耐力。

雲魏連忙移開視線。他覺得他快要瘋了。

“雲,你要哪一種味道的浴鹽?”艾薩克依然在那頭不依不饒地追問,“有牛奶的、海鹽的、玫瑰的、紅酒的……”

雲魏第一次發覺自已的從者如此唠叨。

像個話痨。

“雲?”

“嗯,都、都可以。”覺察到對方似乎正扭頭看着他,雲魏強迫自已淡定地轉過頭去,勇敢地與對方對視,“就要牛奶的吧。”

感覺聽上去要濃一點,不至于太過清澈。

他哪裏知道。他又沒用過浴鹽。

還好對方鋒利的眉眼這次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秒,就轉過身去開始朝浴池邊上的魔晶注入魔力。

雲魏不由得松了口氣,他只覺自已此刻臉頰滾燙。

趁着這個功夫,雲魏拿出他三輩子加起來最快的速度,迅速地把自已身上的衣服扒掉收好。又拿出一條浴巾,把自已下半身仔仔細細地遮擋好。

他深呼了一口氣,再次在內心無比嚴厲地告誡自已道:

雲魏啊雲魏,一會兒不許亂瞧亂看。

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這只是同學兼室友之間,很正常的一次社交活動。

他心底明白,此時此刻他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像是跟命運貸了一筆欠款,遲早需要償還。

他難以想象,當他對艾薩克出櫃的那一天,對方回想起今日兩人之間的親密接觸,會有多麽的暴怒與難堪。

這個世界還沒有發明出拖鞋這樣的鞋具,好在浴室的地面貼了精致的馬賽克瓷磚,格外防滑。

雲魏赤腳踩在地上,平視着前方,目不轉睛地朝着浴池的方向走過去。

他只覺得他現在走的每一步,就像童話中海的女兒在甲板上走向人之國的王子一樣,踩在痛徹心扉的刀尖。

好在艾薩克沒有回頭,他正挽起袖口,用手在乳白色的池水中不斷攪動,翻湧出不少純白松軟的泡沫。

雲魏走到對方的身旁時,只覺自已的腿腳都有些控制不住地發抖。

他連忙蹲身,坐在浴池的臺階上,然後輕緩地從浴池邊緣滑入池水當中。

當肩部以下都被溫熱的池水隐沒,雲魏總算松了口氣。

添加了浴鹽的池水奶香撲鼻,在勞累了一天之後浸泡在溫暖的池水裏,令人身心放松。

“水溫怎麽樣?”艾薩克細心地問道。此刻他正單膝跪地,蹲在浴池的石階上,一瞬不眨地盯着契主嫣紅的耳垂。

“還可以。”雲魏淡淡地說道,此時依然還是夏末的季節,并不會覺得寒涼,反而因為浴室內密封的環境,顯得些許燥熱。

“那就好,你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艾薩克貪婪地再次看了背對着他的契主一眼,快步向更衣室走去。

“……”等他幹嘛。

雲魏用手舀了瓢水,撲在自已的臉上。

不行了。

果然這水溫,還是有些太高了。

……

雲魏聽着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響,只覺光陰漫長。

随着艾薩克也跟着進入到浴池,大量牛奶似的池水從邊緣處滿溢而出,潺潺地洩入一旁的溢流渠中。

池水蕩漾,水波輕揚,雲魏頓時也覺得自已在浮力的作用下,随着池水起伏漂蕩。

艾薩克果然太大只了。他這樣想道。

可在餘光裏,他卻看到對方偏偏還要涉水到他的對面,面對面地朝着他坐下。

于是雲魏索性垂下眼眸,只睨着那漣漪不休的水面,裝作是在浴池裏認真放松。

偏偏坐在對面的艾薩克并不想就此放過他。他聽見對方大大咧咧地要求道:“雲,來聊會兒天。”

這次艾薩克沒有故作低沉,恢複成了他原本的聲線,清亮幹淨,卻偏偏帶着一點點慵懶,又是那種陽光開朗大男孩的感覺,對雲魏來說實在太過犯規。

始于皮囊的crush總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吧,艾薩克不光長相正好踩在他的審美點上,也不止于那充滿雄性力量的體魄,可以輕而易舉地勾動他深埋在心底的欲望。

對方甚至就連聲線都是他最喜歡的類型,陽光清澈,類似他最鐘愛的海浪與太陽。

哪怕光是聽見對方的聲音,雲魏都在心跳加速。

可他只能被動地逃離。

于是他閉着眼,只是拖長了聲音道:“不想聊,我困——”

話音未落,浴池裏倏然間濺起了水聲,即使閉着眼,雲魏也感受到了對面人的靠近。

他惶急地睜開眼,卻又撞進了艾薩克的眼眸裏。

沒想到對方僅在剛剛的一個瞬間,已經徑直來到了他的身前,兩條有力的臂膊紋絲不動地撐在他耳側的浴池石臺,此刻正低頭凝視着他。

煙灰色的眼睛分明與平日裏沒什麽兩樣,雲魏卻從中讀出了不一樣的意思。

少了幾分憂郁與溫柔,多了幾分霸道與威脅。

對方将他牢牢地困在雙臂之間,緊窄的一隅裏。

他被迫微仰着頭,手足無措地同對方相視。

只一個剎那間的交鋒後,他便敗下陣來,丢盔棄甲。

避開對方危險的眼神,視線情不自禁地向下躲閃,雲魏只能看見對方豎直筆挺的鼻梁、性感豐潤的薄唇與粗犷大方的喉結。

浴室的天花板上蕩漾着淺碧的波浪紋路,這是由傾瀉的溫柔月華所親手塗抹的粼粼溫柔。

如果此刻是在夢裏,雲魏想,他該阖上雙眼,迎上對方的唇,在月華與水霧的見證下,烙印下輕柔的一吻。

但他卻又清晰地知道,自已并不是置身于夢中。

再浪漫的長夜亦會終結,他依然要迎接拂曉的晨光。

于是他伸出左掌,堪堪地抵在了艾薩克赤裸的胸膛之上,在這咫尺方寸的距離裏,清晰地劃出了二人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

對方的發絲被溫水浸透,此刻正貼在飽滿的額頭,就像淋了雨的大狗。雲魏不敢去看艾薩克此刻的模樣。

他只是垂下眼眸,輕聲問道:“艾薩克,你剛剛說,是哪裏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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