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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南段鐵軌前晚發生大爆炸》。”夏風萍盯着對座手上的報紙,喃喃念出标題。
“兩位小姐也知道昌南段鐵軌這事?”對座的先生折起報紙,跟夏風萍搭話。
前天晚上,春妮幾個得知扒錯火車後,只能将錯就錯,跟着一整列的稻谷小麥到了列車的終點站金城下車。
金城是華國南方有數的幾個大城市,去年倭人為了盡快讓金城人屈服,威懾周邊地區,攻進城後放軍隊燒殺了好幾天。因此,金城人跟倭人的關系是最緊張,鬥争相對也最激烈的淪陷城市之一。
跟昌遠縣倭人一手遮天相比,這裏火車站表面上被倭人掌控,但火車站廣場前就有很多為無法提供良民證的人購買車票,當然,那價錢也很可觀。據賣她們票的黃牛說,倭人也狠狠整治過幾回,但他們內部有線人,每每都能提前得知消息避風頭。
春妮來之前是賣了家裏地的,加上她奶奶和她娘把什麽好東西都給了她和弟弟,她不缺這點票錢。就是夏風萍出來的匆忙,身上的零錢也在昌遠縣買幹糧給用光了,春妮便幫她出錢買了座位。
她倒想省錢坐三等座,可黃牛跟她說,三等座車廂不設座,連外頭都站的有人,小孩不好辦。春妮想象一下那種環境,只好忍痛多出十塊大洋,買了兩個帶小孩票的二等座。
“這不剛看到您報紙上登的消息麽?先生能詳細講講嗎?”夏風萍馬上跟上了對面先生的頻道。
他體貼地把報紙推到夏風萍面前:“你們先看報紙吧。”
報紙上這塊內容占據的版面非常小,只有寥寥數行字:“接電訊。今日,東海省政府通報一起惡性案件。前晚,連接金南鐵路昌遠段被一群匪徒惡意炸毀,致使昌遠南十裏處隧道部分塌方,一輛行進中的列車被塌方隧道掩埋。目前,東海省政府已委托倭軍聯合行動,全力緝拿匪徒。本報奉勸匪徒早日投案自守,争取政府諒解,不要……”
春妮不習慣看豎排繁體字,夏風萍放下報紙,開始跟報紙主人攀談時,她才看了一半。
“您說,會不會是那些抗倭分子炸的?”
“女士,這可不好亂說啊。”這位先生壓低聲音,有點慫慫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不過也不是沒可能。”
一男一女的攀談在繼續:“我覺得不太可能。他們要炸,去年炸不是更好?倭人都來一年多了,何必選在這個時候?要不應該跟那列被埋的列車有關,您說呢?”
“這個……我還真聽說了一點消息。”年輕的先生在女士們面前總是很博學:“好像那列車是秘密軍列,運的是倭人準備投入戰場的新式武器,可能……”
“是嗎?您知道是什麽新式武器?”
“這我是真不清楚了。”
“肯定不會是好消息,”走廊對面,一位戴眼鏡的先生加入了攀談:“這次沙北省的洪水據說對倭人的進攻計劃影響很大,他們肯定着急了。”
…………
“當,當,當——”
三個鐘頭後,車廂連接處,戴着白手套的列車長搖響鈴铛:“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列車已經駛入本次旅途的終點站海城市,您現在可以離開座位。請您拿好您的行李,準備下車。”
春妮趕緊背起包袱,一手牽住夏生,跟着人流走出了列車。
夏生還沒出站就看花了眼:“姐姐,這裏好多人哪。那是賣什麽的?”
“那是賣汽水的。”
“汽水是什麽?是會變成汽的水嗎?”
夏生的童言童語逗笑了一圈旅客。
卻在這時,夏風萍快步上前,牽起他另一只手,半邊身體擋住他的視線:“快走,別亂看。”
幾個人低下頭,跟拐角處走來的一隊倭人士兵擦身而過。
直到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消失在鐵軌的另一邊,春妮兩個才擡頭,再看四周,人人臉上都是逃過一劫的慶幸。
春妮回頭看了一眼,那列士兵已經登上另一列火車,火車的煙囪大口噴吐* 着白煙。
“不知道又是哪裏要倒黴了。”人群裏,不知是誰嘆了一句。
“噤聲!”
拐角處,又是一列士兵走來。
這下,所有人肩膀都夾住腦袋,閉緊了嘴巴。
夏生見到這座高達六七層樓,以前從未見過的英式建築眼睛已是用不過來,那兩隊士兵很快被他抛諸腦後。幸而未再有變,沉默的人群很快彙入車站外的人流。
夏風萍再三同春妮确認:“真不要我送你?”
春妮也再三拒絕:“不用,我知道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沒必要送上門陪她受氣。
最後,夏風萍只好送到馬路邊,目送他們上了一輛黃包車。
坐上黃包車後,夏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小小年紀身遭大變,雖然仍是懵懂,但對人的情緒最敏感。他感覺到這會兒姐姐的心情其實很好,他們也沒有像前幾天一樣慌慌張張地到處躲藏,膽子漸漸大起來。
海城跟自己家鄉那樣貧窮單調的小山坳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夏生沒一會兒就看迷了眼,不是指着天上橫七豎八的電線,就是盯着駛過的電車問東問西:“姐姐,這是什麽?姐姐,那是什麽?”
一會兒又張嘴看百貨商店門前挂的彩色廣告牌,再瞪圓了眼睛去瞧門口戴紅頭巾的印度人,偶然見到對過黃包車上穿洋裝露出白臂膀的外國女人再發出一聲“啊呀”的驚嘆。
春妮并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作為華國對外交流貿易的最大城市,海城的穩定比混亂更符合各方利益。
按車上那位先生的話判斷,海城淪陷之後混亂過一段時間。但随着倭人統治日深,普通人走在街上雖然仍不能說百分百安全,總算不用時時擔心時時會有橫災掉落。
百多年前,自從海城開埠,海城□□勢力有英法等國在背後撐腰,在本地紮根極深。倭人所圖甚大,想在此好好經營,就不能将插手太過。但連春妮都知道,就像夏風萍說的,這只是表面上的平靜,靜水下的暗流從來不少。
但她好不容易逃出家鄉,逃過水災,來到這裏,已經是天堂。
不知不覺,車子路過的地方越來越熟悉。先是馬路口的那處報攤,報攤背後,再沿着道旁背後的林蔭路往裏走一百米,黃包車在一處石牌樓前停下:“小姐,到了。”
時隔多年,再次站在這座寫着“三元裏”的石牌樓下,春妮已經完全想不起第一次來的心境。
石牌樓裏,是一排排砌米黃拉毛牆磚,美麗又神氣的三層小洋房。這些小洋房中,其中的一棟就屬于春妮渣爹在城裏另娶的那位二房太太。
“姐姐?”夏生被這樣氣派新潮的樓房吓到了,對那位未曾見面的渣爹也生出了一股說不清的敬畏感。
春妮定定神,握住他的手:“不怕,走吧。”
這兩個穿着土布衣裳,又是背又是抱,身上挎好幾個包袱,一看就是鄉下來的小孩子早就叫人看在了眼裏。
幾個裏外穿梭的娘姨張頭張腦,看小姑娘不帶停留,走到了7號房外。
春妮記得,以前鐵栅門旁的門房常年有個聽差候門。但現在裏邊沒人,她在外頭敲了許久的門,才有個聲音粗厚的女人小跑出來:“來了來了。”
“阿梅姐?”春妮認出來人。
“你是?”
“我是春妮,顧春妮,還記得嗎?”
“啊!你是姑爺家的大小姐,大小姐你什麽時候來的海城?你阿媽還好?”阿梅一拍腦袋,指着她叫起來。
阿梅當年腦子就很不靈光,這些年過去,也沒怎麽變,渣爹家怎麽會叫她來應門?
春妮感覺,阿梅這句話一出,周圍那些若隐若現的視線立刻熾熱好多。
腦子簡單也有腦子簡單的好處,一确定是認識的人,阿梅馬上打開栅欄門讓她進來:“大小姐,你等一等,我上樓去跟我們小姐說一聲。”
春妮站在客廳裏,這裏不像六年前,有了些細微的變化,除了進門處那對大花瓶已經不知所蹤,還有左手邊餐室裏挂着的那幅西洋畫也不見了。還有他們腳下踩着的,那些美麗精貴的紅木地板似乎也不再像六年一樣,光得能照見人的影子。
隔壁院子裏,兩個娘姨在竊竊地笑:“嗨呀,天天花枝招展的,不曉得這回還擺不擺得下去哩。”
春妮眼睛耳朵收集着消息,聽見樓上門咔地擰開,沒一會兒,有人在房裏罵: “怎麽,你沒告訴他們,那個沒心肝的老東西已經死在外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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