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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古堡裏的人聽見一聲怪異的巨響。

剛開始像是某種生物尖利的慘叫,那聲波陡然升高擴大,瞬間如巨浪般滾滾散開,而後消散在一片寂靜裏。

塞爾特夫人不由驚愕地擡頭去望,在她對面,剛從樓上下來的布萊茲随口嘀咕了聲:“噢,可真夠粗暴的。”然後興致勃勃地轉向塞爾特夫人:“可以開飯了嗎?”

艾薇匆匆趕到柏格之前的房間——聲音是從那裏傳出來的,剛好看見門打開,一只沒有血色的手——手指上還夾着只煙——啪地撐在門框上,然後修的大半個身子探出來,弓着背,垂着頭,正大口大口呼吸,看上去好像才跟人大打了一架一樣,筋疲力盡。

“修?剛才那是……”

“嗨。”他扭頭看過來。

“你、你還好嗎?”艾薇結結巴巴地問,對面那個人臉色白得吓人。

“沒事,只是——吃壞了東西。”修一邊喘氣一邊說,嘴角浮現一絲滿不在乎的微笑,他又大喘了幾口氣,“洗手間,在哪?我想吐……”

修對着鏡子用冷水洗臉的時候,蝙蝠找了個機會落在他肩膀上。

“你還好嗎?”蝙蝠有些擔心地問。

“我沒事。”鏡子裏的人臉色看上去總算好多了,調整好呼吸,他打開門走出去。“那個倒黴的大少爺怎麽樣了?”

“我不确定,布萊茲随便丢了個廉價的治愈術給他就走了——你知道惡魔都不太喜歡幹這個,艾薇小姐在照顧他。修,你真的不要緊嗎?還有那個——”蝙蝠努力尋找委婉的說法,“需不需要清理一下?”

“不需要,我已經吃幹淨了。”

蝙蝠花了幾秒鐘理解這句話,開始神經質地尖叫:“什麽?!你說吃幹淨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聲音太大了。”

“別說得這麽随便!你以前可吃不下這麽大的東西!你的力量已經開始……”

修一把抓住蝙蝠塞進口袋,确定它安靜下來才放開手。他已經走進餐廳,布萊茲和塞爾特夫人正坐在桌旁随口閑聊,布萊茲面前的盤子裏擺的是牛排,不知有沒有三分熟,看上去血淋淋的。

桌子上精美的餐具并不是銀質的。一個生活在古堡裏、保持古老傳統的貴族家庭卻在餐桌上擺着不鏽鋼——修不動聲色地想。

“您想吃點什麽?”塞爾特夫人在修入座時溫柔地笑着問。她對柏格的确毫不關心,比起僞裝一個富有愛心的後母,她顯然對維持一個高雅貴婦的形象更感興趣。

“不,我不餓。”光是看着那塊牛排已經足夠他反胃了。旁邊有侍者準備倒酒,他連忙擡手謝絕:“請給我杯冰檸檬水,謝謝。”

對面惡魔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噢,乖孩子。”他熟練地切着牛排,随口問:“你把那可憐的小惡魔怎麽了?”

“當然是踢回去了。”修很自然地回答。

布萊茲笑了笑。大概是并不關心那惡魔的下場,他沒有深究下去。

“惡魔?”塞爾特夫人在旁邊好奇地問。

“噢,您那個養子。”布萊茲輕快地回答,“他入魔了不是嗎?那可真是個令人作嘔的小垃圾。”

修擡頭看向塞爾特夫人,觀察她的反應。她表現得很——正常,先是顯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而後又微笑起來,仿佛後知後覺發現那是一句玩笑。

“您很風趣。”她優雅地品了口酒,“的确事實上,在過去,人們的确普遍認為精神病是因為惡魔附身引起的,甚至在幾十年前還有不少醫生這麽相信。800年前,醫生們剖開病人的頭蓋骨,取出大腦,往裏面灑鹽——您知道,驅魔用的——整個過程中病人保持清醒,并且還得自己站着。當然幾十年前醫生們已經不這麽幹了,比起粗暴的揭開整個頭蓋骨,他們只會溫和地在病人頭上鑽幾個小孔,然後用電擊;或是拿出各種各樣的儀器,從裏面挖點什麽出來,”她拿起一支精致的果醬板給面包小心塗上鮮紅的啫喱狀草莓醬,饒有興趣地觀察了一番,“大部分時候他們不知道會從裏面挖出什麽來。有位專門挖額前頁的,領了諾貝爾獎。”

布萊茲側着頭,聽得津津有味。

塞爾特夫人繼續:“另一位偉大仁慈的醫生認為惡魔寄宿的地方不一定是腦部,他的理念是惡魔一定藏在病人的某個器官上,這就像是捉迷藏,而他總能把惡魔揪出來——只要堅持不斷摘除病人的器官。他通常是從牙齒開始,”她的笑容神秘而迷人,“然後是胃,腸,或是□官……護士們打扮得像天使一樣,提着裝滿新鮮人體器官的籃子在醫院裏走來走去……”

布萊茲忍不住鼓掌:“人類的想象力總是這麽神奇——當然了!除了豐富的想象力他們還能帶給你什麽樂趣呢?”

修喝了口檸檬水,勉強壓下反胃的感覺:“夫人對醫學很感興趣?”

“人類是很弱小的,沒有力量,會生病,會衰老,會死亡。而醫學,能給與人類美麗和力量。讓衰老的容顏恢複青春,讓殘弱的身體變得強壯,那非常吸引人,不是嗎?”燭光在塞爾特夫人美麗的眼眸中閃動,忽明忽暗,“雖然現在看起來,那些醫療手段也許很荒謬,可事情的發展總是循序漸進的,在那個時代,他們可是英雄。”

“那些被治療的病人可并不這麽想。”修說。

“犧牲,總是必要的。”她微笑着說。

接下來修沒有再開口,布萊茲與塞爾特夫人一邊用餐,一邊興致勃勃地聊些充斥着鮮血和內髒的話題。修只是随便聽聽,趁人不注意時拿起幾顆草莓和葡萄塞進蝙蝠窩着的口袋。事實上大部分時間也沒人注意他,侍者們表情漠然地站在一旁;布萊茲的興趣更多在怎樣切開、剁碎并且吞掉那塊血淋淋的牛排上,他做這事時目光總是熱切地盯着某位體格健壯的侍者的肋骨;而塞爾特夫人則在一旁以更為熾熱的目光盯着布萊茲,那眼神簡直像要把他生吞了。

修的注意力轉回來時,發現他們正在讨論吃人。

正在說話的是布萊茲:“……雖然我實在是很讨厭聖經,但不可否認那上面的确有些絕妙的片段。比如上面那位boss,把他唯一的兒子送到人間來,鼓勵人類把他給分屍吃掉了。”他輕快地說着,“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沒有生命在你們裏面!這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糧,叫人吃了就不死!還有什麽,哦——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真的真的,快來吃我快來吃我!噢,可惜他只有那麽一個兒子可以吃,吃完就沒有了,現在人們只能可憐兮兮地嚼餅幹,一邊後悔自己晚生了幾千年,一邊意淫自己正在品嘗那位神子的身體……”

他忽然停住,嘴裏被塞了一塊牛排,嘴唇還能感覺到牛排上連着的叉子冰冷的觸感,他看見叉子的另一端握在修的手裏,他沒有看見修是如何完成這個動作的。

“閉嘴!”修居高臨下瞪視他的眼睛,目光裏有冷冷的不悅。

這個新主人的确不怎麽怕他。布萊茲想。

真有趣。布萊茲看着修松開手坐回去,把嘴裏的叉子拔出來——他懷疑剛才對方真正想叉的是他的舌頭。

“這大小和觸感嘗起來,就像您送了根舌頭進來。”他難得壓低了聲音放慢語速誠懇地說,微笑地看着修的眼睛,慢慢把那塊牛排嚼碎吞下去。對方對他的挑逗——或挑釁——顯得完全沒有興趣。

然後他再一次開口,恢複了一貫輕快的語調:“說到這個,人類可真有趣,總擔心自己會被吃掉,每天沒事就幻想這個怪物那個惡魔要吃自己,好像他們有多好吃似的。”

“不好吃嗎?”修聽見自己問。

“嗯?不,挺好吃的。”布萊茲擡起手,“我能再要一份牛排嗎?”他繼續熱切地盯着那個侍者的肋骨,補上一句,“全生的可以嗎?”

塞爾特夫人忽然開口,接上這個話題:“傳聞說,吃人會讓人上瘾。吃過一次就會不斷想繼續,可那欲望不論吃多少都無法填飽,他們最終會死于自己的饑餓。”

修望向她。

“只是傳聞罷了。”她用手絹掩嘴,目光高深莫測地笑着望過來,“事實是,那是條不可逾越界限。吃人是重罪——”

“會讓人類變成惡魔。”她說。

“您打算在這裏呆到什麽時候?”

終于等到只有兩個人在房間裏時,布萊茲問,顯然在他看來這裏已經無事可做了。

“确定那個被你揍暈的大少爺還能睜眼為止。”修望着他,“你打算在我身邊呆到什麽時候?”

布萊茲顯得很驚訝地看過來:“這聽來就像您在趕我走似的!”

“我是在趕你走。”修耐心解釋。

“可是我是您的仆人,根據契約……”

“契約上沒寫你必須呆在我身邊。你甚至根本不用盡任何責任。那可是惡魔的條款,又不是什麽平等互利協議。”修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你自己沒認真看過嗎?”

“噢,不,當然沒有。惡魔和人類做交易這麽多年,早就有一堆模板了,我不過随便抽了一份而已。”布萊茲随便擺擺手,“別這麽看着我,難道您每次買商品前都會仔細閱讀使用許可才簽字嗎?所以,那上面到底寫了什麽?”他可憐兮兮又滿懷憧憬地問,“我需要陪您上床嗎?”

他顯然很擅長攪亂話題,但修完全不理會,直奔主題:“反正你只是想要我的靈魂,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可不可以先滾回地獄呆着呢?我保證一次也不會召喚你讓你遠途奔波的……”

修的聲音消失在舌尖,在他對面,布萊茲盯着他,臉上輕佻的笑容褪去。“回去?”他夢呓似的說,“不,我不回去,我絕不回去那個地方,絕不……”

他反複念叨着,走來走去,像個迷路的游魂一樣。感覺到氣氛不對,蝙蝠從修口袋裏探出頭來,看見布萊茲手上不自覺燃起火,吓得立刻縮回去。

“人類,”他忽然站住,轉過頭來,表情依然有些蒼茫,但嚴肅狠厲起來,“你該注意你的言辭!不要以為有契約的庇護我就真的無法傷害你。”

修只是站着,看他站在那,黑色的枝蔓在他身上環繞蔓延。

他們這麽沉默地對峙了好一會。布萊茲忽然笑了聲:“呵。”同時他手上的火焰熄滅,身上的枝蔓開始收縮,“哦,不,劇本不該是這樣,您該阻止我的。”

“不繼續了?”修語氣充滿嘲諷,“規矩就是讓人打破的不是嗎?”

“不不,規矩是讓人遵守的。”布萊茲很誠懇地說,“您瞧,我不會傷害您的。雖然我總是忍不住會想想,但您不會介意的對嗎?人類總是很寬宏大量的,您不會對一個瘋子要求太多。”他恢複了一貫輕快的語氣,“我們以後別再讨論這個話題了行嗎?您看,雖然我是一個瘋子,但那不代表我喜歡在瘋人院呆着,一想起那裏總會讓我有些失控。那可真是個讓人發瘋的地方。”他又迅速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您保證別送我回去行嗎?沒有哪個越獄的瘋子會想回去的,對嗎?我保證我會很聽話的。”

修不為所動地看着他的表演:“我需要一個理由。”

“天哪!我說了這麽多您還不能理解嗎?我只是不想回去下面而已,您以為越獄是件很容易的事嗎?”

“那你可以另外找個地方。”

“噢,我喜歡您,可想在您身邊呆着呢。”

修沉默地望着他。

“哦,不不,您在試圖跟一個瘋子講邏輯嗎?您看上去就像準備傾聽一個瘋子的心聲并且徹底相信他似的!”

修依舊沒有動。

布萊茲眨了眨眼。“好吧,”他放棄地舉起手,“我必須這麽做,我必須讓我們倆的維系緊密一點。”他一邊說一邊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小心地放在修臉上,深情得像個熱戀中的情人,“這樣才能保證您的靈魂得到最充分的利用。——這答案您還滿意嗎?”

“啊,”修面無表情地格開他的手,“那你呆着吧。”說着轉身走了出去。

蝙蝠從修口袋裏探出頭看了看,小聲問:“你在想什麽?”

“想怎麽處理他。”修有些心煩地說。他的生活沒給惡魔預留位置,而他讨厭計劃被突然打亂。

蝙蝠驚愕了兩秒:“什麽叫怎麽處理?你在認真考慮和他一起生活嗎?修,那可是個高階惡魔!你應該告訴那些驅魔人家族或者協會什麽的,他們會幫你處理的!”

“他是個高階惡魔,你确定那些人能把他踢回去?”

“他們能處理!就算不能那也不關你的事!”蝙蝠難以置信地說,“你到底在想什麽?我敢肯定幾分鐘之前你還在和我想一樣的事!就因為他說不想回地獄嗎?沒有哪個惡魔喜歡在地獄呆着,否則他們就不會老想着爬出來了。你別因為他說不想回地獄就好像跟他起了什麽共鳴似的!”

空氣裏安靜了一陣。

“不,我只是覺得這麽大動幹戈踢他回去沒有必要。會有很多不必要的死傷……”

“那你也不能就這麽任他在外面游蕩!就跟對一顆不定時炸彈熟視無睹一樣!”

“至少有契約關系在,我能看着他。”

“你不能!”

“我能。”

“……好吧,”蝙蝠悶悶地鑽回去,“反正我也不可能說服你。”

過了一會,它又探出頭來:“修,你要吃點什麽嗎?”

修低頭看它,它搶着說:“我知道你反胃,可你已經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之前那個……又不是真吃到胃裏去了。”它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翻出一顆草莓來。

修笑了笑:“不,我不吃蝙蝠啃過的東西。你留着吧。”

“我沒啃過!”蝙蝠抱着草莓,氣鼓鼓地反駁。

“那上面還有你的爪子印呢。”

“我可是很幹淨的!”

他們在柏格的新房間裏。一旁床上,柏格仍在昏迷。

修不喜歡古堡。這些歷史悠久的建築,往往會在漫長歲月中積累一些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東西。驅魔人的體質通常比普通人敏感,修一醒來他就發現身處的空間有讓人不愉快的靈力,然後他發現那位入魔的大少爺,之後他還在那位大少爺的床下發現一個魔法陣。

你瞧,人們用巫術殺人已經有很悠久的歷史了,你在一個古老的城堡裏發現它一點也不奇怪。

那位塞爾特夫人,修懷疑她知道布萊茲的身份,她看布萊茲的眼神,除了狂熱之外還有敬畏,她熱情好客的背後,是對布萊茲的不敢忤逆。

這解釋了一些事,比如她如此輕易就放任他們靠近柏格。

修不确定在這個巫術被打斷後,施術者會不會想再來一次。床上的青年枯瘦的身軀蜷縮着,即使惡魔已經不在,腐臭的氣味仍從他體內散發出來。艾薇說他是個像陽光一樣單純而快樂的人,修不知道他的靈魂是否真的像艾薇說的那樣明亮,但可以肯定經歷這次入魔之後,他的靈魂會變得很虛弱,即使身體能恢複健康,靈魂也會變得容易被入侵——被其它什麽惡魔,或是被自身的黑暗。

當然,那已經不是他可以掌控的範圍了,現在他只需要确定柏格能熬過這一晚就夠了。

夜深時艾薇推門進來,有些驚訝修在這裏。彼此交談幾句,艾薇在旁邊坐下來。

“我知道我在這裏什麽也做不了。我只是,想呆在這裏。”她握着柏格的手說,那眼神并不是在看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兄長,而是在看一個深愛的戀人。

一個關系複雜而糟糕的貴族家庭。修在一旁看着,那惡魔果然很會選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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