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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下)
蝙蝠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無論這小小的軀體內沉睡着多麽強大睿智的靈魂,當他是一只蝙蝠的時候,它就只是一只蝙蝠。它從來不會和自己那一丁點腦容量過不去。
它現在只知道修現在心情很不好,雖然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他站在街口路燈下,全身沐浴在黯淡的光明中,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拖出老長,混進更為廣闊的黑暗裏。他站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又好像什麽也沒踩着。腳下一望無際的黑色深淵在拉扯他,他僅僅是憑自己的意志停留在那裏而已。
在這光暗氤氲的灰色地帶,他靜立着,毫無支撐,搖擺不定。
蝙蝠飛到修肩膀上,努力想找些詞安慰對方。
至于布萊茲,從一開始就跳得遠遠的,沒有絲毫要靠近的意思。
“過來!”修在車邊等了一會,終于忍不住狠狠拍了拍車門。
“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布萊茲一動不動地遠遠站着,小心翼翼地說。
“而你看上去跟真的害怕似的。”修嘲諷地回複。
“可您是個……”
他閉上嘴,修冷冷瞪着他,那眼神讓他相信如果他這會敢來個激動的認親,對方一定會當場宰了他。
那也只讓他安靜了不到一秒。
“您騙了我。”他哀婉地抱怨,“天使的靈魂是正的,惡魔的靈魂是負的,而人類則是個混沌體。您體內兩股力量都很強大,它們彼此持平,所以我才沒有發現……”
“哈,你要退貨嗎?”修大聲打斷他。
“不!當然不!”他像吓了一跳似的立刻澄清,“您在說什麽?雖然您的成分是複雜了點,可我們契約已經成立了,人類。”
他話裏的意思讓修表情認真起來。
“啊,”布萊茲奇怪地皺皺眉,“您知道惡魔和惡魔之間是不能定契約的,對吧?那需要另一套法則。”
蝙蝠感到修的情緒有一絲波動。
金發惡魔像沒發現一樣補上一句:“也就是說如果您現在轉變的話,我們的契約就自動解除了。”
“您瞧,人類,”他接着說,“只要我們的契約仍然成立,我就會乖乖聽話。可如果您破壞它的話,”
他微笑着,用情人一樣溫柔的聲音說,“我就殺了你。那不會很痛快的,我保證。”
修看着他,沒有說話。但站在修肩上的蝙蝠清楚地感覺到氣氛的變化。
契約的存在證實了修是個人類。那來自這世界最基礎的法則,沒有比那堅實的證明。
而惡魔的威脅則給了修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雖然這理由不怎麽可靠,但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
蝙蝠很驚訝,那惡魔安慰了修,用那樣冰冷殘酷的話語。
修忍不住笑了聲。
契約否定了他的未來,卻肯定了他的現在。而他的堅持原來根本不需要什麽光明正大的理由,只需要一個魔鬼的威脅。
他身上的事總是這麽矛盾又這麽好笑。
他搖搖頭準備上車,擡頭一看布萊茲依舊遠遠站着。
“您不生氣了嗎?”金發惡魔探頭問,“我們契約還在,如果您要做什麽的話,我又不能反抗……”他期待地眨眨眼。
修停在那裏。
蝙蝠覺得那一瞬間他真的有擰下那惡魔腦袋的沖動。
大約半小時後,他們坐在午夜空蕩蕩的電影院裏,抱着一大盒爆米花——蝙蝠不明白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它正忙着啃爆米花。
“怎麽會這樣?”布萊茲一直在對着熒屏上四濺的血肉抱怨。看電影原本是他的提議,但內容顯然和他預計的相差甚遠。“這種應該在床上翻滾的時間段不是只有成人片嗎?誰大半夜的跑出來看這玩意?”
他停下來,熒幕上正放到一個男人把另一個男人打翻在床上,爬上去壓住對方。
下一秒,那個占據上風的男人就獰笑着抽出一只電鋸,開始肢解。
“噢,”金發惡魔失望地往嘴裏扔了個爆米花,悲哀地感嘆,“人類,你們就不能多點愛嗎?”
血腥鏡頭一開始蝙蝠就抱着翅膀縮成一團,它從翅膀縫裏偷偷看出去,發現修倒看得挺認真,只不過那表情俨然在看一部搞笑片。
“修……”
修擡手拍拍它:“別怕。古代醫學不發達時醫生用放血來麻醉,如果你真想讓一個人活着多受點苦,就不該讓他失血過多,這是常識。”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常識。”蝙蝠喃喃。
影片從血腥暴力往詭異靈異發展,一個人從背上抽出自己的骨頭作為武器。
兩個人安靜地看了會。
“他抽的那是什麽?”
“好像是脊柱?”
他們又安靜了。
布萊茲不說話是因為修沒說話。他瞟了修幾眼,嘗試着開口:“您脊柱上那些釘子——那天你痛是因為那些釘子嗎?”
修瞟了他一眼,沒說話。他的側臉在昏暗的大廳裏有安靜的輪廓。
“那現在……”
“習慣了。”修平淡地說,“它們折騰過我一陣,當時我父親總要把它們弄出來重新釘進去,因為我在長高。”他笑了笑,說不出是覺得諷刺還是溫馨——他居然能想到這麽個詞——他只是覺得那回憶挺好笑的。
“這不好笑,那一定很痛。”布萊茲柔聲說,“你的身體只是人類。”
修扭頭朝他看過來。
布萊茲繼續說:“既然它們已經沒用了,為什麽不把它們取出來呢?”
蝙蝠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緊張地喚了聲:“修。”
修沒再看布萊茲。通常當布萊茲提到這類話題他都不會理睬,但這次他回答了,也許他自己也需要一個答案。
“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東西。”他說。
他就是需要它們在那,即使那只是讓他痛苦。他需要的是那痛苦本身。
接下來的幾天修一直很焦躁,雖然表面上看不太出來。
他的力量快要失控了。他原本希望聖者可以給他一個解決的辦法,結果卻落了空。他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翻閱書籍,希望能從哪裏找到一點線索,但只是無功而返。其實他心裏清楚,如果聖者都不知道,恐怕也再沒有什麽書本能給出答案。
布萊茲沒停過抱怨:“既然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幹嘛不抓緊時間跟我培養感情呢!”他對着鏡子左看右看,驚喜地叫:“您瞧,我的臉好了!我們去約會吧!”
修啪地把書合上。
之後他們真的坐在一間明亮的冰激淩店裏。
“巧克力味的,你喜歡嗎?”修指着菜單上精美的彩圖,溫和地問。
坐在他對面的當然不是布萊茲,那是一個小女孩,十歲左右,深色的頭發打着卷垂在肩上,長得像個洋娃娃一樣精致。她豎直背坐在那裏,并不像是因為很有教養的樣子,只是直挺挺的。白淨漂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毫無生氣的五官看上去陰沉沉。
面對修的提問,她反問:“甜嗎?”連聲音也異常空洞。
“這是什麽意思?”布萊茲坐在不遠處的角落裏,悶悶不樂地看着,“我還在這呢!他應該抓緊時間和我培養感情!”
蝙蝠縮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裏,扭頭瞟了他一眼,小聲提醒:“我覺得他一點也不關心這個。”
女孩名叫貝拉費森,是修一個房客的女兒——修在市內另有一套房子,被他用來出租。
關于貝拉詭異的症狀,據她父親費森先生說是自閉症。當然這純屬胡扯。當初這父女倆來租房子時,修一眼就看出是怎麽回事。
費森先生是人類,只不過他被感染了。他原本應該變成一個活屍或是狼人什麽的,但不知為什麽轉變沒有繼續。費森現在只是一個公司小職員,可他體格魁梧,輪廓如刀削斧砍般利落,站在那渾身散發出一股煞氣,若要說他曾經是個獵手修也不會覺得意外。總之費森僅僅算個攜帶者,可惜他女兒并沒有他這麽幸運。
貝拉現在還沒有完全轉變,但顯然已經很不像個正常人。冰激淩一端上來她就用手去掏——迅猛淩厲的動作與其說粗魯,不如說讓人不寒而栗——弄了一手一嘴髒兮兮的,臉上則還是那副空洞陰冷的樣子。
修忙制止她,微微起身給她小心擦幹淨臉和手,又把勺子遞給她,耐心地和她說話。
布萊茲皺着眉頭看,他還沒見過修這麽溫柔的樣子。
“噢,太好了!”他不滿地大聲叫,“再過十年他就能向她求婚了!”
除了修那一桌,幾乎所有人都看着他。
“你怎麽好像在吃醋似的?”蝙蝠莫名其妙。
“你看不出來嗎?他居然喜歡那種黃毛丫頭!”
“他當然喜歡她,他們是……”
“同類?”布萊茲鄙夷地打斷它,“噢,別開玩笑,他們等級相差太遠了,如果他真想找同伴那也該找我這種級別的……”
“我覺得那不是他關注的重點。”蝙蝠同情地看着他。
“嗨!小姐!”布萊茲無視這句,朝那邊大叫,“你看不出他已經有主了嗎?因為你是個人類,又是個小女孩,就不用講究先來後到了嗎?”
貝拉用勺子剁着杯子裏的冰激淩:“你朋友?”
“不是。”修毫不猶豫地回答。
“離開他!”貝拉盯着冰激淩,即使她現在是這麽個樣子,也知道要壓低聲音說話。“他太可怕了,我看都不敢看他。”
修扭頭看了眼。店裏的人們都在笑,年輕的女店員還在朝布萊茲抛媚眼。他這麽胡鬧居然也沒人覺得不對,似乎還覺得他很有趣——好像根本沒人注意他究竟在說什麽似的,他們眼裏只看到一個漂亮優雅的金發男子,還很孩子氣。
修考慮要不要把他趕到車上去。
他正打算起身,忽然手臂上猛地一痛。貝拉緊緊抓着他的手,手指像堅硬的鐵條一樣,幾乎要掐進他的骨頭裏。
她坐在那裏垂着頭,大口大口喘氣,臉色迅速變得蒼白,繼而是死屍一般的青灰,兩道鮮紅的眼淚流下來,印在灰敗的色彩上觸目驚心。
修顧不得手臂上的疼痛,迅速脫下大衣罩住貝拉的頭,不讓別人看見。他知道貝拉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但沒想到她居然就這麽轉變了。
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當着自己的面。他心裏一陣恐懼。
“怎麽了?”鄰人奇怪地問。
“沒事!她發病而已!”
大衣下那個嬌小的身軀不正常地劇烈抖動。修拽着貝拉想把她抱出去。那邊布萊茲興奮地站起來:“噢,小雜種。”蝙蝠驚恐地看見他手指上燃起一小簇火焰。
“別過來!”修喝住布萊茲,一邊用力按着瘋狂掙紮的貝拉。他看不見那衣服下發生了什麽變化,也不想看見。他只想快點把她弄去沒人的地方,但周圍不明真相的人好心地圍過來,詢問要不要叫救護車。
“走開!”修用全身力氣壓制着貝拉,艱難地想擠出去。那舉止實在太像綁架,有人懷疑地看他:“你把那女孩怎麽了?”說着竟上來扯那件衣服。
“不……”
修的聲音停住了,衣服被扯下,貝拉大呼了一口氣看向修,她居然已經恢複了。
“回家……我要爸爸……”她扯着修的衣角,有氣無力地說。
“貝拉,”坐在車上時,修看着身邊的小女孩,試探着問,“你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嗎?”
“我發病了。”貝拉面無表情地說。
修有些奇怪:“你以前也發過?”
“好多次。”
修扭頭瞟了蝙蝠一眼。這不對,轉變怎麽會突然中止?
“你知道你剛剛怎麽變回來的嗎?”
“我吃了藥。”貝拉用她那無機質的聲音回答,“這個,醫生給的。”
她遞過來一只小藥瓶,裏面還剩下幾顆不規則的紅色透明小石頭,看上去像紅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她父親的确說過她在看病,只是修從沒當真。
他向貝拉要了一顆,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那似乎是某種魔法結晶體。
“您真要吃那玩意?”布萊茲坐在後面問。
修瞟了他一眼,張嘴吞下。他現在沒有多少可顧忌的。
空氣裏安靜了一會。
修的表情漸漸變得詫異。
“有用。”他驚訝地說。體內躁動的力量沉寂了一些,更準确地說,被轉變了一些。
“有用!”他重複,似乎仍不能相信。
“真的?”蝙蝠的語氣跟着興奮起來。布萊茲不感興趣地扭頭去看窗外的風景——他特意重重哼了一聲表達自己的情緒,但沒人理他。
“貝拉,你在哪裏看病?你知道地址嗎?你的醫生是誰?”
“我不知道。”貝拉依舊一臉空洞,對對方的興奮顯得無動于衷,“我的醫生——我爸爸叫他奎恩。”
“奎恩?”修表情一滞,“赫爾曼森那個——奎恩?”
氣氛又一次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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