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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這就是他母親的房間?你們究竟是怎麽讓他相信他父母是真心相愛的?”

布萊茲充滿嘲諷的聲音傳來,他依舊躲得遠遠的,生怕波及到自己一樣。

這個節骨眼上沒人理他。蝙蝠驚慌地在空中飛來飛去:“修!修!冷靜點!”

“我知道!你能不能閉嘴!”

修的聲音顯得一點都不冷靜。他的自控力相當強,很少能看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樣。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無法在這個房間內。這是他母親生前最後的居所,一個密不透風的籠子,一個行刑室。

這是一個絕對光明的地方,投不下任何影子,容不下一絲黑暗。那些必須從黑暗裏汲取力量的暗屬性生物無法在這裏存活下去。如果把一個低級的影魔往裏面扔,它甚至在落地之前就會被消滅幹淨。

布萊茲那張似乎永遠不會閉上的嘴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贊嘆:“……您的母親一定非常強大,她不僅能在這裏撐上好幾年,居然還有力量生個孩子……”

修皺起眉,但沒有力氣去叫布萊茲閉嘴。他母親最終還是沒有撐過去,如果他再不從自己的幻覺裏掙脫出來,他也會死在這裏——被無情地、幹淨地抹殺掉,就像抹去什麽這個世界容不下的髒東西一樣。

“告訴我這裏是什麽樣子。”修努力保持鎮靜說。

“是走廊,左右三米,往前大概二十米。”

“那太遠了。”修皺着眉,“附近有門嗎?”

“有,你往前面走兩步,左邊就是。”

“這裏?”

“是,可是我不知道那裏面……”

“沒關系。”修說,開始想象面前有一扇門。他無法消除這個房間,他對這裏的恐懼太深,那恐懼與生俱來,深深嵌在他的骨子裏,他不可能簡簡單單就從這恐懼中脫離出來。

而想象一扇門就簡單多了,他只要相信那通往另一個世界,打開那扇門從這裏走出去就行了。他能辦到。

他努力把精力集中在創造那扇門上,忽略這個房間帶給他那種幾乎讓他發瘋的恐懼。現在他幾乎能看到那扇門的輪廓,接下來只要推開就行,推開就能走出去。

“哼,”布萊茲輕哼了聲,“多強大的意志力。”

修沒理會。他的精神力正高度集中,然後他伸出手,快要碰到那扇門時,忽然手腕上一涼——一只白皙纖細的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冰冷的,輕柔的,修卻再也動不了一分一毫。

他立刻知道那是誰,他不敢看,驚慌地扭頭想尋找蝙蝠和布萊茲的身影,可是什麽也看不到。

他慌亂地四處張望,他們不在,不在這個房間裏。

修想喊,忽然又覺得自己很奇怪。他們當然不在,這是他母親的房間,他們不可能在這裏。

他終于轉過頭,看向握住他手的黑衣女子。她有着漆黑如深夜的長發,和瑩白如月光的膚色。他們站得這麽近,修卻看不清她的面容,也許是因為他并沒有在現實中見過她的臉。

她握着修的手,修沒有看見她開口,卻好像聽見她在問:你不留下來陪我嗎?

那聲音輕柔的,帶着柔和又冰冷的笑意,如驚雷般擊中他。

他渾身猛地一顫,忽而分不清幻象和現實。也許他一直在這個房間裏,從出生開始,從未真正踏出去過。那些在外面的日子不過是他在恐懼中創造出來安慰自己的幻影而已。

他的唇哆嗦着,不禁輕輕喚了聲:“媽媽。”

“修!修!你能聽見我嗎?”蝙蝠慌亂地在空中飛舞。它不敢靠近修,修緊緊皺着眉,看上去正在忍耐劇烈的痛苦,他的影子如同一團有生命的火焰,在地上不安地變幻形狀。

“嗯,他看上去快被他母親的幻影吃掉了。”布萊茲以一副旁觀者的姿态評論。

“什麽?”蝙蝠看看那個女子的幻影,顯得無法理解,“可是他媽媽不想吃他,如果她想她就不會把他生下來了!他為什麽會怕這個!”

“嗯……”布萊茲看着眼前的景象,像是在思考,“為什麽看不清他母親的臉?他沒見過他母親嗎?”

“沒有,他一生下來就被帶走了。”

“噢。”布萊茲現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樣。

蝙蝠被他那副笑眼看得莫名尴尬,忍不住解釋:“可是他那時候還很弱小,把他留在那房子裏他會死的……”

布萊茲不置可否地輕笑了聲。

“你們居然能告訴他他父母相愛才生下他,而他居然相信。”布萊茲說,頓了頓,“而你們居然也相信他真的相信。”

他知道為什麽一提到這個話題修就會露出那樣的笑容,這一切實在是很荒謬很可笑。

蝙蝠在空中飛來飛去,它讨厭布萊茲這麽說,可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它似乎隐隐約約知道一些修父母的事。他們就好像現實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也許他們真的有感情,誰知道呢,那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并且堅定地想殺死對方。

修的母親被他父親關起來之後——那房間是他們所知道少數能殺死高階暗屬性惡魔的方法——他父親還是對她很好,看那房間的布置就知道,只不過他沒有一絲動搖想過要放她出去。

至于他母親,那是個總在冷冷微笑的女子,一個典型的心思深沉的高階惡魔,鬼才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他們都不知道她用什麽方法弄到了他父親的血,居然搞了個孩子出來。正常點的想法都會認為她是想要逃走,只有修的父親相信她是真的想要生下他——他那麽認定的時候他們都覺得他瘋了。可是——哦天哪,她居然還真的生下來了!

他們當然立刻就把那孩子抱走了,他們不能讓那孩子在她身邊停留多一刻,他們總懷疑她是想吃了那孩子獲取力量。那時候她就那麽看着,因為剛剛生産完虛弱地躺在床上,臉上依舊是一貫柔和又冰冷的微笑。

蝙蝠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無法理解修那對冷靜又瘋狂的父母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它可不相信他母親是出于什麽好意才生下他的——就是個天使被這麽關着受死的時候也不會想去給執行人生個孩子祝福他吧?何況那還是個惡魔呢!

可想而知,她一定是氣瘋了。寧可放棄逃走的機會也要弄出個孩子來折騰那個殺死自己的——也許還真是相愛的——男人。把一個惡魔血統的孩子留給一個神聖系家族,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那孩子下場會怎樣。可她才不在乎,不在乎那孩子是否會變異,是否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殺死,也許那才是她想要的,讓那個雙手沾滿自己鮮血的男人親眼看着自己的骨肉變成自己最痛恨的物種,然後親手殺死他,或者被他殺死——她就是想要他嘗試這樣的痛苦。

是的。蝙蝠想,雖然她從頭到尾什麽都沒說過,修的父親也從頭到尾什麽都沒說過。可是在一個旁觀者看來,這樣的想法才正常吧?

可他們不能這麽對修說。每一個孩子都應該是接受祝福出生的,他們不能這麽告訴他。

他們只是不能讓他用怨恨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

他們只是不能……

“你們只是害怕他變異而已。”布萊茲依舊微笑着,毫無感情地評價,“你們害怕他的力量。”

蝙蝠委屈地瞪着布萊茲,不知該說什麽。

修的手依舊被母親的幻象抓着。他閉着眼睛,緊緊皺着眉,似乎想要維持理智。可是成效顯然不大,他臉色越來越蒼白,額上不斷滲出冷汗。

他的母親正在吸收他。他分不清那是否是幻覺。他母親本該是要吸收他而不是生下他的,那就像太陽總是要生起黑夜總是會降臨一樣理所當然。

“修!修!”蝙蝠驚叫着想喚醒他,可修聽不見它的聲音。它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房間裏。

布萊茲依舊只是在看,帶着沒用感情的微笑,像在欣賞一部于己無關的電影。

“你們居然相信他相信。”他嘲諷地說。

“他相信!所以他才會堅持!”蝙蝠忍不住尖叫着辯解。

“噢,不,是因為他想要堅持,所以他才去相信。”布萊茲慢條斯理地反駁,“真是好孩子。”

這可真有趣。他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那是一對多麽瘋狂的父母。他的母親就不用說了,他的父親……也許他是真的愛着這對母子吧?他像愛自己深愛的女人和孩子一樣溫柔地愛他們,又像恨自己勢不兩立的敵人一樣恨他們。他一邊細心為他們布置房間,一邊又毫不留情地執行着自己的職責。他同時這麽做的,并且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一樣。

布萊茲了解自己的同類,也了解自己的敵人。他們是同樣冷血殘忍的物種。

可是修不一樣。這個同時流着兩種血的雜種,身上似乎集中了他父母所殘缺的所有人性,集中了所有那些溫和柔軟的東西。

那麽對父母居然能搞出這麽個正常的孩子出來,人類真是有趣。

“他害怕這個房間,不僅僅是因為這裏有可以殺死他的力量。”布萊茲繼續說,“而且這裏有他所害怕面對的真相。所以他沒有辦法從這裏脫離出去,這是——”布萊茲頓了頓,“他心底深處希望發生的事。”

他希望他母親最初就吸收了他。那樣他的母親可以逃出去,他的父親也許也不會死。

“才不是……”蝙蝠沒有底氣地反駁。

那邊修發出一聲嗚咽,頭軟軟地垂下去,蒼白的臉上已經抑制不住面對死亡的恐懼。他一只手仍被他母親握着,那只白皙冰冷的手只是輕輕拉着他,看上去沒有任何力道,似乎只要輕輕一掙就能抽離,但他并沒有絲毫反抗。

他的影子在地上狂亂地舞動,對這種境況顯得憤怒異常。

蝙蝠顧不上布萊茲的輕慢,更加驚慌起來。“快想辦法!他快不行了!”

“嗯,”布萊茲點點頭,現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到現在為止,他的力量完全是被他強大的意志力壓制住。如果他的精神死在這裏的話,那股失控的力量真不知會怎麽樣。”

他真的不在乎修的生死。蝙蝠恐懼地想。它正努力朝修身上撞,它的力氣太小,它懷疑修甚至不會有感覺。

修的喘息更重,幾乎就要摔下去時,忽而一只手從後面扶住了他。

蝙蝠有些驚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布萊茲怎麽進到修的精神世界裏。修感覺到身後的人,下意識地一掙。一直緊閉的眼睛睜開來,那雙眸子裏已經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噢噢,”布萊茲一手扶着他,嘗試安撫他的情緒,“別激動。到這裏來好嗎?不用擔心,你的力量不會傷害我。”

他說着,嘗試把修的手從他母親手裏抽出來。女子站着沒有任何反應,他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她看不見他。

修望着他,黑色的眼睛裏充滿戒備。他仍在自己的幻覺裏,布萊茲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他警惕地看着這個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夢裏的身影,試圖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我說過,我們的靈魂是連在一起的,我能去到您所在的任何地方。即使您藏在自己靈魂深處,我也能找到。到我這裏來好嗎……”布萊茲小心翼翼抽出他的手,一點一點。他很小心,他并不擔心修母親的幻影,他只防備修會突然對他發動攻擊。

“你還記得我對嗎?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深色的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他被抽出一半的手忽而停在那裏,顯得并不想離開。

布萊茲擡眼看對上那雙黑色的眼眸,那雙眼睛裏有某種冷冷的堅決。布萊茲知道現在不能強行拉開他。

蝙蝠在一旁緊張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修,你聽我說好嗎,你能聽見我對嗎?”布萊茲依舊保持着那個姿勢,用柔和的聲音說,“你的母親寧可放棄逃走的機會也要生下你,你想知道原因對嗎?”

蝙蝠忽而有些恐懼:“別聽他說!”

修聽不見蝙蝠的聲音,他正緊緊盯着布萊茲。

“我了解我的同類,你的母親——”他說,“她愛上你父親了。所以即使是在那種情況下,也無法殺死和自己心愛男人的孩子。只有這種可能。”

那雙眼睛裏的黑暗似乎沉了一下。他移開目光,輕輕說:“我不相信。我從來……”

他只是那麽說着,聲音裏透着某種絕望。他沒有再反抗,布萊茲将他的手抽了出來。

“噢,何必想那麽多呢,好孩子只要相信童話不就好了嗎?”布萊茲輕快地說着,将他拉離母親的幻影,依舊保持着那個從後面攬着他的姿勢。修的神情依舊迷離,不知在想什麽。

“你看,至少她不想殺死你,你父親也不想,嗯,我也不希望你死了。而且你知道嗎,我——”

修忽然變色反身想要掙開他,布萊茲卻抓緊了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沒有把它扔掉呢。”

修的胸口,綻放着那朵黑夜玫瑰。這一次布萊茲直接将它插進修的心髒,并且立刻抓緊他的雙手不讓他有機會拿掉它。花朵伸出黑色的經脈融進他的血液,只是一瞬間,他便再抗拒不了那力量,再次合上眼睛。

“你幹什麽?!”蝙蝠大叫。它完全搞不懂布萊茲在想什麽,他一會顯得對修的生死毫不在意,突然又出手救了他,還沒眨眼功夫,卻又在他放松警惕地一瞬間襲擊了他。

“噢,你別老這麽大驚小怪的好嗎?”布萊茲抱着修蹲下去,“你不會以為我說兩句他就能從這噩夢裏徹底醒過來了吧?只有一個美夢能讓一個噩夢結束。”他說着,低頭去看靠在自己懷裏沉睡的人,伸出手輕輕撩開他的額發,“我喜歡他這麽毫無防備地讓我接近……”

他話還沒說完,忽而一驚扔下修跳開一邊,腳邊燃起一圈火焰。

修的影子在地上擴散開,怒氣騰騰地和布萊茲的火焰對峙。

“他居然真的攻擊我!”布萊茲盯着那影子難以置信地大叫,“沒人說過他脾氣實在太糟了嗎?!”

蝙蝠落在一邊,不知道剛剛偷襲的布萊茲有什麽權力這麽說。

修躺在地上,那朵花在他胸口綻放,花瓣如煙霧般慢慢揮散。照那揮散的速度,修一時半會不可能醒來。

布萊茲在他旁邊看了看,修的影子在地上戒備地朝他張牙舞爪。

“哼,”過了會,他說,“好吧,我去把那位噩夢女士處理掉。”

蝙蝠望着他。

“她居然敢碰我的人。我真不知道這些垃圾們都怎麽了,一離開那瘋人院就變得一點規矩都不懂。人界可真是個讓人堕落的地方……”他喃喃自言自語,轉身準備離去。

“等一下!”蝙蝠看着沉睡不醒的修,忍不住大叫,“你、你不能就這樣把他留在這裏!”

“噢,我現在又沒法靠近他。”布萊茲沒所謂地揮揮手,“他居然真的攻擊我,太讓我傷心了……”

他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蝙蝠在空中轉來轉去,不知該跟上去還是留下來。

它不得不承認,雖然布萊茲很可怕又顯得很靠不住,但關鍵時候有他在,的确會覺得安全很多。

布萊茲走過拐角,最後一點影子也消失了。

蝙蝠戰戰兢兢地落在修身上,恐懼地四處看。修的影子已經安靜下來,像是在凝神等待什麽。

空氣在一片寂靜中幾乎凝滞。

終于——

絲拉絲拉。有什麽聲音,從四面八方迅速靠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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