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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光屏以穩定的速度緩緩推進。
修看向那光時,瞬間有些恍惚。那光屏只消除不該屬于這個世界的髒東西。從知道那防護罩的存在開始,他就有種抑制不住想要碰觸它的沖動,想看看它到底會不會對自己起反應。
他太渴望得到承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到現在也沒有碰觸過它,他害怕知道結果。
突然一陣騷麻讓他一驚,同時拉回意識——那是布萊茲埋在他肩上的腦袋不安分地蹭了蹭。
“你幹什麽?”他從沒和人這樣接觸過,剛才一瞬間他差點下意識發動攻擊。
“我害怕,好嗎?”布萊茲委屈的聲音悶悶地傳來,“沒有哪個惡魔能在這種狀況下保持冷靜,而我還得忍耐住不發動防禦!在遇見您之前,我可從不知道‘忍耐’兩個字怎麽寫!……您好沒好嗎?”
在他喋喋不休時,修已經把注意力轉了回去。治療已經完成,他愈合的傷口還能感覺到治愈術溫和的力量。那力量來自一個純粹的惡魔。修忽然覺得很可笑,那惡魔還曾經是個天使呢。
他盯着自己的劍,盡力去感覺體內的力量。自古以來那兩股力量就無法共存,他能感覺到那兩股力量無時無刻不想毀滅對方,卻又彼此持平,于是就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對峙中緊緊攪和在一起。
就像他的父母一樣,他們甚至死後還在繼續他們的戰争——與糾纏。
修閉上眼睛,調整呼吸與心跳。他不太會使用神聖系力量,只能努力讓那股狂躁的黑暗力量安靜下來。
安靜下來,安靜下來,收回所有兇惡的觸角。不要有敵意,也不要抵抗,像只回到蛋殼裏的雛鳥,安靜地沉睡下去……
蝙蝠小心翼翼從修口袋裏探出頭,張大眼睛看着那把漆黑的劍開始綻放光芒。與此同時明亮的光屏環繞過來,淹沒了那把劍。蝙蝠的視野裏一片光明。
光芒填滿整個空間後,又從四面八方開始收縮,最後凝成空中一個點,消失了。
修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後擡起自己的雙手,感覺了一下。
他還在,沒有受傷。
一點柔和的笑意,像漣漪一樣從他嘴角漾開。
這世界承認了他的存在。
修坐了會,拍開布萊茲的手,從地上爬起來:“該走了。”
蝙蝠從修口袋裏探出頭看。修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模樣。它原本那麽害怕修會在那光芒中消失掉,可現在修安然無恙,它卻似乎高興不起來。那光屏對修一點作用都沒有,就像完全沒有發現他身上那股力量一樣。它心裏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非常不對,可它那丁點腦子卻完全想不明白。它無法告訴修,修現在那麽高興。
它往後瞟了眼,看見修身後的布萊茲。他正盯着修的背影,雙眼充滿贊嘆與驚喜,神色看上去與往常完全不同,與那副孩子氣的樣子完全不同。
“真強大。”他無聲地說。蝙蝠只看見他動了動嘴唇,瞬間浮現的深沉笑意讓蝙蝠差點驚叫出來。
“你在幹什麽?等人過來收拾你嗎?”修走出幾步,發現布萊茲還坐在那,不耐地回頭問。
“噢!”布萊茲忙跳起來跟上,同時沒停止抱怨,“我才剛剛死裏逃生!您不能要求誰都像您那樣鎮定!對生死一點都沒所謂!”他一下就恢複了一貫的表情,快得讓蝙蝠以往剛才只是自己的錯覺。
另一個世界,那位狂暴的領主也已垂下頭。他臉上浮現笑意,沒有人知道他在笑什麽,從沒人能看透他的內心。
他一手撐着頭,合上眼睛,再次進入冥思。
“一件接着一件。”修皺皺眉說。當他走出大樓時發現外面正下着瓢潑大雨,天知道他進去時還看見月亮和星星呢。
蝙蝠一路上都在苦想那種讓自己心驚肉跳的不安究竟是什麽。它似乎無意中發現了很多可怕的事,可它又完全不能理解。最後它縮進修的口袋,決定好好睡一覺,當做什麽也沒看見。
修冒着雨跑回車上,一身上下濕透了。那讓他神色不太好,尤其是看見布萊茲不僅身上連個水漬都沒有、連發型都沒亂的時候。
“您需要我開車嗎?”注意到修的神色,布萊茲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修打開車門坐進去,把車裏也弄得到處是水,他臉色更難看了。
布萊茲仍站在車外:“您傷才剛剛好,您需要休息。”
“你不知道路。”修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
他們走的并不是回家的路。車駛進市內,停在一套房子邊。修搖開車窗看過去,屋裏一片漆黑。
那是他出租給費森父女的房子。
“那裏面沒有人。”布萊茲在一旁說。
修瞟了他一眼。“在這裏呆着。”他說着開門下去。睡得迷迷糊糊的蝙蝠被他掏出來扔在座位上。蝙蝠迷茫地睜開眼睛,看清周圍的情況,吓得差點翻眼再次睡過去。
布萊茲倒沒看它。蝙蝠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邊房子裏修打開了燈,能從窗戶看見他的身影。
“他們跑掉了。”布萊茲忽然說。
“什麽?為什麽?”蝙蝠下意識地問,又立刻用翅膀捂住嘴。
布萊茲倒不在意似的,目光仍停留在修身上,同時說:“噢,他們當然得跑,他們搶了那朵貴重的所羅門之花,你們偉大的驅魔人協會可沒那麽仁慈——據我所知,他們可是這世界上最殘忍的家夥。”
蝙蝠呆呆地重複:“他們拿了所羅門之花?”
布萊茲笑着斜睨了它一眼。“你居然不知道?那你以為我親愛的主人為什麽要放棄?”
蝙蝠睜大眼睛望着他。它不知道,它有一陣甚至以為……“我怎麽知道!”它叫起來,它不喜歡那麽被布萊茲盯着,“修又不說!他什麽都不說!奎恩那麽說他,他也什麽都不說!”
“噢,大概因為他不在乎吧。”布萊茲聳聳肩,“何況他也沒法去在乎,不是嗎?他要是老在乎別人怎麽看他,早撐不下去了。”
他的話讓蝙蝠莫名覺得不舒服。“可是你怎麽知道?你甚至都不在那裏!”它叫着說。
“我就是知道,不,我早知道會這樣了。所羅門之花,世上僅剩的一朵。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他究竟會不會拿。而他進大樓前,看向那輛車的時候,我就知道答案了——那是費森的車,我沒猜錯吧?那車上有那小雜種——對不起,我是說,小女孩——的氣味。”布萊茲把目光轉回去,那邊修在房裏轉了一圈,正在桌邊看着什麽。
布萊茲再次開口:“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那個費森,因為害怕轉變一直忍耐,最後卻為了女兒的一線生機放棄——他那麽做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拿到花。而且就算成功又怎麽樣,他很快就會完全失去人性,即使女兒得救了他也看不到,他這麽做有什麽意思呢?還有我親愛的主人,明明他先到的不是嗎?何況如果真的轉變,那小雜種變了也就是個無足輕重小垃圾,如果是他變了——”布萊茲舔了舔嘴唇,不禁放慢語速,“那才是這個世界的大麻煩呢,他自己不是很清楚嗎?”
最後他偏偏頭,總結說:“你看,人類這種生物,就是會在明知什麽才正确的情況下,依然做出錯誤的事情來。”他顯得挺惋惜地笑了笑,又想了想,皺着眉補了一句,“嗯,也許他們和我标準不同吧。”
修走進房子,四處看了看。
那個時候,他感覺到費森靠近。他很震驚,因為他清楚地感覺到費森一邊靠近一邊不斷在轉變。到那種程度,轉變已無法逆轉。
他不得不放棄,他無法去拿。那是貝拉,更何況,費森為了那朵花放棄了一切,而當他踏出那一步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拿到那朵花。
修并不覺得自己是多麽偉大的人,有多麽高尚的情操,至少在麥特說那是世上最後一株所羅門之花時,他也沒想過什麽這是全人類的珍寶不能一個人獨吞之類的屁話。
他只是無法伸出手,打破費森的希望。他只是想,只是覺得,這世界不該那麽冷酷無情,當一個人付出一切去努力,他至少應該有所回報。
修離開大樓時已經感覺不到所羅門之花的氣息,費森應該成功把它帶出去了——畢竟他離開得早,那時光屏還沒有被啓動。
從現在屋裏的情況看,費森顯然已經策劃這件事很久。桌子上壓着一封信,是留給修的。修拿起來看了看,內容大概是很高興能住在這裏請原諒他們不告而別之類。信壓在一只巴掌大的玩具小籃子下。籃子裏放着幾顆包裝漂亮的巧克力蛋,還有一張小卡片,正面用彩筆畫着花,翻過來,是貝拉歪歪扭扭的字:
給修:
謝謝你陪我玩
祝你快樂
貝拉
修關上門,冒着雨跑回車上,随手放下那只裝着巧克力的小籃子:“要吃嗎?”
“巧克力!”蝙蝠立刻鑽進去,開始熟練地剝糖紙。
布萊茲看着修:“您看上去好像很高興?”
修拿了條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水,順手拿起一顆巧克力。
“至少在經歷這麽一個糟糕的夜晚之後,依然有好的事情發生。”
他目光不知飄向哪裏,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柔軟的笑意。
“你——”修拉回神智,剛想說什麽,一偏頭,猛然發現布萊茲不知何時傾身靠過來,幾乎要貼到修臉上,那雙蔚藍的眼睛裏有什麽在跳動。
“你真漂亮。”布萊茲輕聲贊嘆着,一手按着修的肩膀,封住了他的唇。對方似乎愣了會,随即想甩開他。布萊茲立刻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那力道非常、非常令人不愉快。
車廂裏爆出一聲槍響和一聲慘叫。
“您居然真的開槍!”布萊茲難以置信地大叫。
“你居然敢躲!”修更大聲的怒吼。他沒空管布萊茲,放下槍開始翻東西。
“您不是沒子彈了嗎?您究竟什麽時候上的……喂喂,您在喝什麽?那是聖水嗎?您真的不覺得您反應過度了嗎?噢,看在撒旦的份上,別喝了,那玩意對您身體不好……”
修扔下水壺,面色鐵青地瞪着布萊茲:“你給我吃了什麽?”
布萊茲張大眼睛看他,好一會才找到自己聲音似的:“您在說什麽?撒旦他爸啊,您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啊?我喜歡您,我只是有些情不自禁了,那只是個單純的吻而已,您說得好像我有什麽陰謀似的!”
修望着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下車。”
“什麽?”布萊茲一臉震驚地說。
“下車。”
“噢——”布萊茲扭頭看看車窗外,“可是都這麽晚了,外面這麽黑,還下着雨……”
他停下來,修的槍指着他的腦袋,修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真的……”
布萊茲站在路邊還想說,修嗙地拉上車門,毫不留情地開走了。
布萊茲可憐兮兮地看着車遠去。在下着大雨的深夜裏被扔在路邊,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冷似的抱緊了胸。
沒過多久,那輛車又原路駛了回來。
修搖下車窗,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布萊茲委屈地和他對視,仿佛是為了突出修的行為有多麽殘忍似的,這次他居然還真的讓自己濕透了。
“上車。”
布萊茲立刻歡呼一聲拉開車門鑽進去:“噢,我就知道您不會這麽狠心,就這麽丢下我不管的。”
“我是不能丢下這個城市不管。”
“沒什麽差別啦……噢,我突然覺得,”他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濕漉漉的頭發,一臉熱切地轉向修,“我突然覺得其實這個樣子也不錯,很性感不是嗎?您覺得呢?”
那晚知道奎恩與惡魔交易出賣協會驅魔人的事後,修一直很擔心約爾和羅伊。第二天一起來,他給阿格尼爾家的管家發了條短信詢問羅伊的狀況——他與阿格尼爾家的人大多不熟,父親過世後,除了羅伊,也只有這位管家能讓他信得過。他不敢直接打電話,他本來就是不受家族歡迎的私生子,現在父親在遺囑上不僅将他從阿格尼爾家除名而且不允許他靠近羅伊,他可以想象本家的人會如何看待他。
發完短信,他又給約爾打電話。約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對,似乎受了什麽驚吓。
“赫爾曼森不對,”他聲音沙啞地說,“很不對。”
修猶豫了下,決定把交易的事告訴約爾,畢竟他也不确定交易會不會因為奎恩的死而終止。最後他說:“約爾,我沒有證據,可是你得相信……”
“我相信。”電話那頭約爾說,“他們……”他又不願意再說下去,頓了頓,說,“我會跟協會彙報,讓他們調查……”
他說到這裏時,修收到管家回複的短信,他順手打開,臉色頓時一變。
手機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少爺出任務去了。”
協會的任務,混蛋!
約爾那邊在說什麽,修已經聽不下去,他急急打斷說:“約爾,我要挂了,他們找上了羅伊!”
他剛想挂,約爾又叫了他一聲。
“還有什麽?”
“嗯……我最近,要出門,”約爾說,“要離開一陣,需要什麽你自己過來拿就行。你自己要小心。”
放下電話,約爾輕輕嘆了口氣。
這幾天以來的事,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奎恩讓他從那些屍體上提取力量,而他居然做了——約爾痛苦捂住臉,天哪。
他一直覺得很不對,即使奎恩說那些力量放着也是浪費,他也依然覺得不對。那些屍體,不少生前是偉大的驅魔人。他們在世時已經付出了那麽多,至少死後應該得到尊重。他們只是血肉之軀,并不是工具。
而修說,奎恩與惡魔的交易……約爾想起那其中不少新鮮的屍體,那才是他們的目的嗎?為了得到那些力量而送那些驅魔人去送死……他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他已經抑制不住渾身發抖。
他最後也沒問那被提煉出來的力量會被如何使用,那幾天他吓得要死,只想快點逃離。而現在,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想知道,因為答案一定不會讓人舒服。
約爾開始收拾東西,他要離開赫爾曼森家,或者說,逃跑。
窗外下着瓢潑大雨。一道閃電劃過,驚雷炸響。
約爾被吓了一跳。他擦了擦額頭,覺得自己有些太緊張了。
正調整呼吸,忽而傳來門鈴聲。
約爾開門探出頭去。他起初以為是驅魔人來買武器,正想說“今天關門”,卻發現外面站着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子。
她穿着漂亮的洋裝,撐着傘站在那裏。如果修在,也許會認出她,也許不會,她看上去變化那麽大,先前她是個那麽充滿朝氣的富家小姐,而這會卻像個詭秘的娃娃。
她朝約爾伸出手去:
“是你拿了我的書嗎?請還給我,好嗎?”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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