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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修震驚地看著布萊茲,又立刻低頭看自己的影子。明亮的光線下,那一小團黑影乖乖地縮在他腳下,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

“你剛才那話什麽意思?”修問。他再次看向那群烏鴉。和他影子裏的那些鳥不一樣,這些烏鴉是“別的”生物,他知道。他影子裏的鳥就像他的手腳一樣,是他的一部分;而從這些烏鴉身上,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和它們的聯系。

蛇盤在一旁,擡頭看他。“噢,原來您不知道嗎?您真是在這個世界待得太久了。這世上很多生物都有靈性。而烏鴉──”蛇用尾巴指了指,“它們是黑暗的使徒,被黑暗所吸引。高階暗屬性惡魔能驅使它們。”

修沈默地關上通往陽臺的玻璃門,拉上簾子,把那些烏鴉和更為深沈的夜空一同隔絕在外面。

“我去睡覺了。”

修說著往卧室走去,看上去心情一點也不好。蛇像是沒注意一樣,很歡快地跟著游過去。

“噢,您的身材穿睡袍真合适。我喜歡睡袍!”蛇興奮地追著修進了卧室,“您裏面還有穿別的嗎?”

“沒有。”修不耐煩地随口回答,拎起蛇脖子把它扔出去,砰地關上了門。

“剛才那句是玩笑嗎?” 蛇在緊閉的房門前晃了晃尾巴,自言自語,“噢,我喜歡他的幽默感,更喜歡他這種不經意流露的性感。”

第二天一早,修決定在島上四處轉轉。

“修,你在找什麽嗎?”蝙蝠問。

“這個島很奇怪。”修說著,問地上的蛇:“布萊茲,登島的時候,是什麽東西在攻擊我們?”

蛇趁修停下來,開始往他腳踝上纏,抽空随口說:“大概是某個瘋子吧,您問這個做什麽?”

“我總得知道為什麽會受攻擊,為什麽上島之後攻擊就停止了,對方是放棄了還是在等待機會進行下一次攻擊──那次攻擊時針對我的,對嗎?”

蛇仰起頭看他。

“這個島又被稱為天使墜落之島,你知道原因嗎?”

蛇擺了擺尾巴。“這名字可真有趣,也許真的曾經有什麽倒黴的天使掉在這裏吧。”他似是而非地說,“別管那什麽從天上砸下來的蠢鳥了,快去救我的身體吧……”

修甩開他繼續往前走。

蛇在後面叫:“別不承認了,您敢說您來這裏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嗎?我知道您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小島熱鬧的只是靠近海灘的部分。修沿著小路走上一個僻靜小山丘,驚訝地發現那裏居然有個小小的教堂。

把嚷嚷不止的布萊茲扔在外面,修走了進去。教堂裏同樣空無一人,小小的空間裏安置著幾排木質桌椅,前方高懸著一個十字架,簡潔幹淨,安靜肅穆。修随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蝙蝠似乎很喜歡這,在空中繞了兩圈,落在修面前。一擡頭,修的樣子讓它吓了一跳。

“修?”

“什麽?”

“你很不舒服嗎?”蝙蝠不安地問,“你臉色好難看。”

修一會沒說話,然後開口,轉了個話題:“伯納德只是個普通人類。”

“什麽?”蝙蝠完全沒跟上。

修繼續解釋:“伯納德可以在這裏飼養販賣各種異類,他一定有辦法控制它們。”

蝙蝠慢慢反應過來:“所以你認為伯納德有某種封住惡魔力量的聖器?可他也許根本沒有封住它們,只是簡單地把它們關起來而已。”

“我不知道。”修說,“這個島被稱為天使墜落之島。在奧加維給我的資料裏,有一份從古書裏複印的關於這個島的傳說,可惜只有片段──‘神聖的靈魂忘記了憤怒,陷入沈睡。他将用一千年的日與夜來回歸。不要喚醒他。’”

蝙蝠張大嘴:“你說這島上真的有個天使?”

“我不知道。”修還是那句話,“從那份資料看,這個島的傳說起源於神魔大戰。而關於天使墜落之島,Fall這個詞有很多意思,墜落,堕落──陣亡。你知道古書總是喜歡把簡簡單單的事實寫得模棱兩可、玄之又玄,生怕被人看懂似的。天知道它原來到底是什麽意思。”修聳聳肩。

“那你覺得呢?”

“伯納德的家族已經擁有這個島很久了,而且他們那詭異的收藏癖顯然不是最近才開始的。也許他們不光收藏那些醜陋的玩意。”修說,“也許他們不光擁有能控制惡魔的東西。”

蝙蝠忍不住質疑:“你說他們能控制一個天使?”

“哈,他們可是人類,他們做什麽都不奇怪。”

“修,這只是你的猜測。”

“是希望。”修說,“你不是說過嗎,我的力量還沒有那麽強大,那些聖器陣法之所以抑制不住我,是因為我體內同時存在神聖系力量,純粹抑制惡魔力量的規則對我束縛力不夠。我需要可以同時抑制兩種力量的東西,這個島是我現在唯一知道和天使惡魔都有關聯的地方,我不能放過這次機會。”他停了停,“我沒有選擇,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我什麽時候說過那種話?”蝙蝠莫名其妙地嘀咕,“那你一開始就決定要來這裏?你不是來救布萊茲的?”

修完全沒想到蝙蝠會冒出這麽句,表情出現一個停頓,擡頭去看天花板:“他哪裏需要我救?”

“可他需要你哄他高興!”蝙蝠嚷嚷。

修望著蝙蝠。

“你是他的監護人,你有這個義務!”蝙蝠扇著翅膀說。若是布萊茲不高興──它一點也不敢想象這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你在開玩笑吧?”修說著起身站起來。蝙蝠倒是提醒了他,他把布萊茲丢在外面似乎太久了點。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蝙蝠委屈地說,覺得自己一點錯也沒有。

走出教堂,果然沒看見布萊茲在門外乖乖呆著。修四下張望,正要走,忽然發現有個人從小路上過來。

那是個身材瘦小的男子,看體型像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少年,穿著一件黑色的鬥篷,壓低腦袋,黑色的帽檐把他的臉完全遮住。他手上拖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一路急匆匆走過來。應該是也沒料到這裏會有人,他擡頭看向修愣了愣,又立刻低下頭去把臉藏起來。

就在擡頭的一瞬間,修看清他的臉,一半面孔非常清秀,而另一半卻異常猙獰──就像是得了什麽怪病,那另一半面孔竟然已經腐爛而且長滿膿包。

“對不起。”修下意識地立刻道歉,話說出口又覺得不妥。

對方只是拉緊鬥篷把頭垂地更低。

“你在這裏做什麽?”那人問,他的聲音沙啞難聽。

“只是随便走走。”

“你該回去了。這裏很多地方沒被開發,第一次來的客人很容易走丢。”那人又說,“有些地方很危險。”

“謝謝關心,我正要回去。”

那人沒再說話。修看著他沈默地拖著那只黑色的垃圾袋走進教堂後方的樹林裏。

“好奇怪的人。”蝙蝠趴在修肩上小聲說,“剛才吓死我了──修?”

“嗯?”修回過頭。

“怎麽了?”

“沒什麽。”他随口說。他有些為那個人難過。

教堂前面茂盛的大片草叢裏,冒出一顆蛇腦袋。修沿著草坪走下去,不一會就感覺有個涼嗖嗖的物體纏到自己腳踝上。

“噢,感謝撒旦,您終於離開那個鬼地方了──您要去游泳嗎?您有帶泳褲嗎?”

“我待會和伯納德有約。”

“可我讨厭他!”蛇憤憤地搖尾巴,“我讨厭他!”

伯納德出身顯赫,早已習慣了旁人對他的尊重。他現在看著走過來的修,對方穿著正式得體,看上去顯得對這次會面相當重視──如果不是他脖子上還垂著條沒精打采的蛇的話。

伯納德站在那,保持禮節性的微笑沒有動。他可不想伸出手去然後握住什麽不該握的東西。

蛇偏頭瞟了伯納德一眼,懶懶地晃了兩下尾巴,繼續呈屍體狀挂著修的脖子上,看上去異常可惡。

修倒是很自然地和伯納德打招呼,同時禮貌地伸出手來,禮節到位。似乎一點也沒發現自己一邊鄭重其事地穿上高檔西裝一邊又漫不經心地在脖子上戴條蛇有多麽不相稱、這種行為又多麽像是挑釁。

“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你很準時。”伯納德伸出手。這次那條蛇沒突然蹿出來,伯納德和修飛快地握了一下手又立刻收回去──當然家教良好的商人把這個動作做得自然又從容。

倒是一旁伯納德随行的人看不下去,面色不善地說:“先生,抱歉,這裏不允許帶寵物,尤其是這種危險的動物。”

“抱歉,請別介意這玩意。”修指了指脖子上的蛇,蛇不滿地朝他吐信子,“我找不到東西把他關起來。你知道,讓這東西單獨呆著太危險了。”

“可是……”

伯納德擡手阻止部下繼續說下去:“沒關系。”接著他轉向修:“請別介意。只是那條蛇──”

修客套地笑笑。在出門前,他已經試過把布萊茲單獨關在房裏。但蛇就是緊緊纏在他腿上,他去扯時又順勢纏在他手臂上,轉眼又順著他的肩膀滑到另一邊手臂,還一邊委屈地揚頭沖他嘶嘶吐信子。

伯納德和修對視兩秒,見對方毫無妥協的意思,於是委婉地把話說完:“它和你的西服不太配。”

修對服裝搭配倒是毫不在意,他頂多只是不想布萊茲出來惹麻煩而已。不過那句話似乎戳中了布萊茲。雖然他依然保持之前的姿态挂在修脖子上,身上的花紋卻開始變化,如液體般流動、滲透,趕在修阻止他之前優美而迅速地換掉了全身的顏色──那現在看上去和修的西服非常配,至少在顏色上。

“嗯──”伯納德動了動嘴唇,“你真有個有趣的寵物。”

伯納德這次約修是因為前一晚他們交談時,修表示對他的商品很感興趣。鑒於修是第一次來參加安士白島的盛會,伯納德表示願意盡地主之誼,在交易會正式開始前先向他介紹下自己的收藏。

他們從植物園開始。與種植人間植物的溫室不同,那裏寒冷又陰暗,栽著各種異界植物,大多是些妖豔卻致命的植物,根莖下纏繞著動物的屍骨。有些長著尖牙利齒的花朵隔著玻璃罩在龇牙咧嘴地吵架。

“……這是我們賣得最好的一種,便宜好用,女孩子們很喜歡。”伯納德指著一大片不起眼的植物說,“風幹了放在枕頭下,它會讓人沒日沒夜地做噩夢。不出三個月就能讓一個人徹底垮掉。”

修禮節性地點點頭。

再往裏走是馬廄,養著各式各樣的──嗯,馬。沒有皮的馬、只有骨頭的馬、全身上下噴火的馬……修懷疑伯納德很可能還同時經營著一個地獄賭馬場。

“……這陣子很流行,因為現在流行複古。那些貴族或者标榜自己是貴族的男士們,在給自己定墓地時也會來定匹馬,覺得這樣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做個地獄騎士或是領主什麽的。” 伯納德在一旁解說。明顯是看出修不會對這個感興趣,他用上了調侃的語氣。

修看了他一眼:“你是個很出色的商人。”

“承蒙誇獎。”

馬廄過去是各式各樣的怪獸,只是怪獸而已。別說上級惡魔,連一個中級的都看不見。封鎖它們的也只是極為普通的法陣和銀器。

這裏僅僅是伯納德商品的一部分。修在心裏默默想。

走著,他忽然發現與之前陰森的牢獄不同,自己周圍的牢籠布置異常精美,雖然那依然是牢籠。

修停下來,看了眼裏面關在裏面的,大多是漂亮的──“人類?”

伯納德保持商人的微笑,表示肯定地點了下頭。

修望著他:“我以為你只販賣異類。”

“那是指賣出去的商品。”伯納德平靜地解釋。

修立刻反應過來,震驚地問:“你要讓他們變異?”

伯納德再次點頭:“我有各種不同的血。”他走向其中一個,裏面關著一個漂亮的女子,“這種是最受歡迎的。買下她客人大概會希望她變成一個吸血鬼,一個漂亮又殘忍的娃娃,比她現在的模樣還要迷人上百倍。”

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忍不住問:“你有一個吸血鬼?”

“不,只是血而已。別那樣看我,我知道只有血無法使他們完全轉變成吸血鬼,頂多只是個吸血僵屍。很可惜,吸血鬼那種狡猾殘忍的物種,居然不肯出賣自己的子嗣──明明對他們來說感染一個人類無比容易。我曾經抓住過一個,但他一點也不合作,最後我們只能抽出他的血來用。”伯納德表示遺憾地聳聳肩,“後來他逃掉了。他本來可以逃得更遠點──我倒希望他直接跑掉,因為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把所有被自己的血感染的子嗣都找出來殺死,抱著最後一個從窗口跳出去,一起曬成了灰。他最後那聲哭嚎震得我耳朵都快聾了,我一直以為只有狼人才會那麽叫呢……”

冷靜點。修在心裏對自己說。因為他的情緒,他影子裏的鳥群正在躁動。可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還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而他現在所看到的也還不是伯納德交易的核心內容。只不過他所看到的內容就已如此,不難想象更深入的交易有多肮髒不堪。所以這一路上,伯納德一直在觀察他、試探他。他最初的推測沒有錯,伯納德的客人是分等級的,如果他在這裏動搖,他将無法再深入下去。

修讓自己鎮定下來,和之前一樣表現得毫無興趣。“無聊的愛好。”他把目光從那個隔著玻璃眼巴巴看著他的女子身上移開。

伯納德沒有動:“完全沒有你感興趣的嗎?”

“沒有。”修說。

“這已經是全部了。”

“我相信你有更好的收藏。”

伯納德高深莫測地笑笑:“那得看你想要什麽。”

修同樣露出微笑:“我得看了才知道。”

伯納德更進一步:“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希望,我知道什麽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我曾經賣給一個快破産的商人一個人魚木乃伊,那家夥現在是有名的船王了。”

修知道雙方都想先逼出對方的底牌,伯納德已經準備為他打開第二扇門,這是關鍵時候。但他又忍不住回頭瞟了眼身後的籠子。“你會等到交易後才讓他們變異?”

伯納德似乎有些驚訝他忽然這麽問,但依然禮貌地回答:“當然,這取決於買主的需要──怎麽?這裏有你中意的?如果有,我可以為你預留。”

“不,只是好奇。”修把話題轉回來,直截了當地問:“你想從我這裏拿到什麽呢?”

伯納德的目光閃爍了下。

“對一個新客戶,你似乎太過熱情了,不是嗎?”

伯納德依然沒有松口:“不,我對每一個新來的客戶都這樣,我知道每一個老客戶的喜好。”

“而對第一次見面、完全不知家底的我,你就很确定無論你推銷的是什麽,我一定買得起。”

“我們這裏,商品不一定要花錢買,也可以交換。”

“哈。”修望著伯納德,“你很确定我這裏有能交換的。”

伯納德的笑容沒有半分破綻:“你那裏不是有許多可供交換的珍品嗎?”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修脖子上的蛇。一直沒精打采的蛇被他一看,突地揚起頭來,像是突然受到驚吓一樣僵直地豎著上半身瞪大眼睛看他。

“這只是條普通的蛇。”修面不改色地随口胡扯。

伯納德看著他的眼睛,修毫無愧疚地和他對視。

他們沈默地對視了一會。修脖子上的蛇忽然彈起來、噌地彈出去──跑掉了。

修臉色一變,在心裏罵了聲急追出去。伯納德不明所以跟在後面。

這裏大部分地方都很昏暗,蛇身形靈活,一下就沒了影。修追著追著看不見他,只能慢下來,邊四處張望邊走。他急著找布萊茲,一不小心差點撞上個人。

修連忙後退道歉,然後才看清那個差點撞上的,居然是他早上在教堂前遇見那個少年。

對方沈默地沖他點點頭,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那是?”修問随後跟來的伯納德。

“戴納,是這裏看守。”

“看守?”修有些吃驚,那看上去還是個少年而已。

“嗯,兼飼養員。”

他們說話時,一條蛇偷偷從天花板上垂下來,順著修的脖子往他衣服裏鑽。修毫不留情地把他扯出來扔到地上。

“它似乎以為你要賣掉它,被吓到了。”伯納德看著地上的蛇笑著說。那條蛇正沙沙地搖著尾巴,努力往修的腳踝上纏。

修顯得一點也不想談論他。

“關於交易……”

“我想我們都不用著急。”伯納德把話題拉開,掏出一封邀請函,“今晚,我們有一個小小的聚會。希望你能光臨。你會感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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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 番外 兄弟

阿格尼爾家光暗雙子的番外^^

遲到的說:聖誕快樂

深淵 番外

(背景時間:兄弟十二、三歲的時候。修比羅伊大一歲半左右)

1.

丹尼爾阿格尼爾時不時會帶修出席驅魔人家族的聚會,讓他和同齡的孩子們呆在一起。修一點也不喜歡。

“我可以不去嗎?”修問,他的父親正對著鏡子整理衣服。

“這是你認識他們的唯一機會。”丹尼爾回答。

“可我為什麽要認識他們?我不喜歡他們。”修說,“他們也不喜歡我。”

“修,這無關喜歡。”高大嚴肅的父親說,“你必須認識你的朋友,也必須認識你的敵人。”

“那他們算朋友還是敵人?”修問。他父親繼續打理領帶,沒有回答。

修又問:“那羅伊呢?”

“修,”他父親轉過頭來,“羅伊不是你的敵人,也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弟弟。”

2.

修在學校吃午飯的時候,周圍忽然有一小片騷動。

他原本沒注意,直到看見羅伊像陣風似地端著盤子在他對面騰地坐下來。

順帶一提,雖然有著相似的五官,兄弟倆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修安靜得像空氣一樣,毫不引人注意──他甚至走路的時候都不會發出一點聲音。而羅伊則是那種總是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走到哪都能輕易引起轟動的人──他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比如等待獵物時,才會讓自己突然沈靜得仿佛從不存在。兄弟倆的性格會反差如此強烈,阿格尼爾先生的教育自然功不可沒。

“嗨!”羅伊咧開嘴,笑著和修打招呼。他笑起來嚣張而帥氣。

“嗨,羅伊。”蝙蝠從修口袋裏探出頭來,和羅伊打招呼。

修愣了愣,左右看看:“你怎麽在這?”

“我剛轉學到附近,沒事順便過來看看你。”

修沈默了下。他所知道最近的學校離這裏至少也有30分锺公車的距離,還不算轉車等車的時間。他不知道羅伊怎麽定義“順便”。

“等一下,你說轉學?”修問。

和一直像個普通孩子一樣正常上學的修不同,羅伊一直在家族裏接受教育。

“嗨,不是啦,是協會的任務。”羅伊說,“隔壁那所學校鬧鬼,協會讓我進去調查。”

“可你還不是一個正式的驅魔人!”修忍不住小聲叫起來,“那太危險了!”

“我已經夠格了!”羅伊盯著修的眼睛說。

他看起來有些生氣,所以修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他。

“而且不止我一個人。”過了會,羅伊妥協地說,語氣有些惱怒,好像覺得這很丢人似的,“我說我一個人夠了,協會非說第一次需要個領隊,那大叔叨唠得要死。對了,還有個跟我同齡的,法師那邊的,體內養了只寵物。我看他不爽,揍了他一頓。”

“你該對你隊友友善點。”蝙蝠忍不住插嘴。被羅伊斜著眼睛看了眼,一下縮進修的口袋裏。

修低下頭繼續用餐,又問:“那你要待多久?知道那是個什麽嗎?”

羅伊聳聳肩,看起來也還沒有頭緒。

“你吃的是什麽?”羅伊忽然興致勃勃地問,“你是從家裏帶的?”

修點點頭,用叉子翻了翻:“豆子、蘑菇、雞肉,意大利面。爸爸做的。”

羅伊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怎麽了?”修問。他注意到羅伊盤子裏是塊附近買的漢堡。

“他會做飯?”羅伊難以置信地問。

修點點頭。因為要兼顧工作和阿格尼爾本家,他父親丹尼爾在他家出現的時間并不多,但通常不管多忙,他總會抽出時間給修準備三餐。如果實在抽不出時間,他也會叫外賣或是請人過來給修做飯。總之無論修何時回家,即使家裏沒有人,桌子上也總會有準備好的飯菜。丹尼爾不喜歡修進廚房,不想讓他碰刀子也不想讓他聞血腥味。

不過事實上,修的食量比他預計的要大,并且早就習慣半夜爬起來給自己加餐了。

因為習慣了父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修不太理解羅伊的反應。“他在你家的時候不做嗎?”

“啊,做夢!”羅伊笑著說,“我媽也不做。我家有廚師。每天吃飯都和上餐館一樣正式。我還以為他只會揮刀子砍惡魔呢。”

“他切菜切得很快。他只用一把刀子,可以砍牛骨也可以削土豆皮。”

羅伊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難以想象。他做的好吃嗎?這漢堡難吃死了。”

修露出思考的表情。“就那樣吧,我沒什麽感覺。”他說。他對食物一點也不挑,只要熟透了沒有血腥味就行。“你也可以從家裏帶。”

“我這段時間得住校。”羅伊笑著說,“再說家裏也是廚師做的,都是‘別的什麽人’。上次我們去一家餐廳吃飯,他們的廣告詞是‘像在家吃一樣’──那吃起來的确是一樣的。”羅伊說,“媽媽準備早餐,或是爸爸烤牛排什麽的,擺在桌子上看起來不怎麽精致,雞蛋可能是半生的,牛排也可能會烤焦,然後為了好不好吃而吵架──那才像一家人,不是嗎?我看電視上都是這麽放的。”

修低頭撥盤子裏的豆子。

第二天羅伊沒出現。於是修午休時“順便”去了羅伊的學校一趟。

“我帶了兩份。”修說。

羅伊望著他。

“我跟爸爸說,你現在學校和我的很近,我們可以一起吃中飯。今天起來我看見他準備了兩份。”修解釋。那當然是扯謊,如果他父親知道他和羅伊在一起吃中飯,會讓他立刻轉學也說不定──他父親不喜歡自己的兩個兒子太過接近。

修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他什麽也沒和父親說。

羅伊也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他也什麽都沒問。

後來,大概是幾年後,有天約爾在修家裏蹭飯。

“修──”約爾一臉驚訝地望著他。

“有那麽難吃嗎?”修叼著叉子問。

“不,我吃驚是因為居然還挺好吃的。”約爾不敢相信地說,“我還以為你做菜肯定會難吃。再說看上去一點都不好看──你那是什麽表情,你自己不知道嗎?”

“呃,我吃不出來。”修說,看上去也挺驚訝的,“我吃什麽都一樣,反正只是──吃的──而已。真的不難吃嗎?”

“我早說過不難吃啊。”蝙蝠躲在修口袋裏小聲說,“而且羅伊不是很喜歡嗎?”

“可是羅伊是因為……”修停在那,想了想,沒再說什麽。

3.

平安夜。

“今晚的宴會,你真的不去嗎?”丹尼爾問。

“我不舒服。”修說。

丹尼爾看了眼窗外,管家沃特森在車門邊等他。

“好吧,我要走了,今晚應該不會回來了。”丹尼爾說,拿出兩個包裝精致的禮盒,“聖誕快樂,修。這是我給你的禮物,這個是──羅伊給你的。”

修的目光閃了閃。

“你也聖誕快樂。”丹尼爾對蝙蝠說,給了它一枚古銀幣。蝙蝠看上去很高興。

“等一下。”修說,“聖誕快樂,爸爸。這是給你的。”

“謝謝,好孩子。”丹尼爾露出慈愛的笑。

“還有這個,”修觀察著父親的臉色,“能幫我帶給羅伊嗎?”

丹尼爾接了過去:“當然。”

阿格尼爾家高大嚴肅的男主人坐上車。今晚是平安夜,他給自己的大兒子準備了一些漂亮的花種子。修現在表現得很喜歡動物,再讓他種種花草是不錯的選擇。

他給自己的小兒子準備了一把鋒利的短匕首。對羅伊,武器永遠也不會嫌多。

車在大樓前停下來。進門前,他把修給羅伊的禮物扔進了垃圾桶。

修在父親出門不久,也開始換衣服。

“你要去哪裏?”蝙蝠在空中飛來飛去,“你不是不舒服嗎?”

“我餓了。”修沒表情地說,動作利落地套上鞋子。

“什麽?!”蝙蝠大叫,“可今晚是平安夜!平安夜!”

“那跟我有什麽關系。”修說。他打開門走出去,蝙蝠連忙飛過去鑽進他的口袋。

修坐著公車在市區裏亂轉。城市裏到處挂著彩燈,裝點得金碧輝煌,歡樂而喜慶。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畢竟這是該呆在開著暖氣的家中,和家人一起享用精美的食物,喝酒談笑的時候。

“孩子,你迷路了嗎?”戴著聖誕帽的司機笑呵呵地問,“要不要給你爸媽打個電話?”

“謝謝。”修敷衍了句。

蝙蝠緊張地趴在修的口袋邊:“沒有嗎。”

“沒有。”修顯得有些焦急。他已經坐車轉了大半天,依然什麽也沒感覺到。“難道那些玩意也有聖誕節放假的傳統嗎?”他皺著眉抱怨。

最後,修在一個安靜的街口下了車。他拐進一條後巷,那裏隐秘、黑暗而且肮髒,是那些異界偷渡客們喜歡藏身的地方。

“來吧來吧。”修喃喃。他掏出把小刀,戳破自己的手指,讓血滴下來。他找不到它們,只能讓它們來找他。他的血是極佳的誘餌。

這辦法很快奏效。地上的血引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怪物──像一只只渾圓的小黑球,有尖利的牙齒和短小的四肢。修躲在拐角處的黑暗裏,在那群小家夥從四面八方爬過去時,抓住了一只落單的──他的動作迅速而且安靜,沒有引起其它怪物們的注意。

他緊緊抓著那玩意立刻離開那裏。

若是在幾年後,完全吸收掉那麽只小東西他連一秒都不需要。但就當時來說,他的手掌甚至無法完全把那玩意握住。

那只圓滾滾小怪物在他手中奮力掙紮時,居然從腦袋後面又張開另一張嘴,并且飛快地在修腰上咬了一口。

“該死!”修顧不上傷口,忙捂住那怪物的嘴。那怪物發出一聲高亢而凄厲的尖叫。

“修!”蝙蝠尖叫著爬出來,看見一團灰從修手中散去。

“該死,該死。”修皺著眉,捂著腰間的傷口。

“你受傷了!”蝙蝠驚叫。

“已經沒事了。”修說。他攤開手掌,一手都是血。雖然傷口已經愈合,但流出來的血收不回去──他流得有些太多了。

叽叽喳喳的聲音從身後的巷子裏傳來。顯然無論是剛才那只小怪物瀕死前的尖叫,還是他的血,都足夠吸引身後那一大群家夥的注意。

“快走。”

修往前跑去。身後那些黑色的球從地面牆上跑著、彈跳著追過來,鋪天蓋地地。它們一邊追一邊在聚集。

下一班公車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修只能繼續往前跑去。他不敢往有人的地方跑,所以只能繼續在街巷中穿梭。

身後那一群小黑球聚在一起,已經變成一大團黑球,張著上百張嚓嚓磨牙的嘴,沿著街道滾過來。

餐廳的後門飄出廚房嘈雜的聲響。侍者正要出去倒垃圾,一開門只見一大團黑影從自己眼前晃過,上面張著無數仿佛在嬉笑的嘴。他揉揉眼睛,好一會才戰戰兢兢探出頭去,看見被啃成一堆廢鐵的垃圾箱。

“修……”

“噓──”修躲在一個大垃圾箱後面的死角裏。這裏一片黑暗裏。黑暗可以幫他掩蓋自己的氣息,包括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他悄悄看出去,那一大團黑球正慢慢滾來滾去,一會探進垃圾箱,一會攀上牆──那玩意在找他。

它慢慢朝這邊滾過來了。

蝙蝠吓得不敢呼吸。修臉上倒是很平靜,他活動了下右手。

“不,那太大了。”蝙蝠小聲提醒。

修沒說話,靜靜等待著。

忽然,他們聽到一聲笑聲。

一個矯健的身影從高樓上跳下來,一劍準确地插進那團黑球的正上方。

“羅伊?”蝙蝠驚訝地說,修一把抓住它,捂住它的嘴。

那巨大的怪物發出一聲尖叫,那尖叫很快從單聲道變成無數複合在一起的尖叫。一群小黑球散開來,羅伊陷在它們中間,他的笑聲歡快而嚣張。

怪物們發出尖利的嘴。但更多身影趕過來。

“真是個大家夥!”一個孩子叫道。

“羅伊你不能每次都這樣!你該等我們!”一個女孩不滿地抱怨。

──驅魔人聚會,那些孩子們的游戲。修皺著眉往後面牆上撞了下自己的後腦勺。驅魔人家族聚會時,那些孩子們總會呆不住想出去找點樂子──他們中有些人的雷達異常準确。該死,他早該問問他父親聚會地點的。

修坐在垃圾箱後的黑暗裏沒有動。遠處傳來歡快的聖誕歌,那些年少的驅魔人們在垃圾箱的那一邊快樂地“幹活”,小怪物們在尖叫。

蝙蝠被修捂著很難受。它看不見修現在的表情,只覺得氣氛比剛才更緊張。它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它忽然張大眼睛,因為看見有個小黑球偷偷爬過來,顯然沒有一個孩子注意到它。

修沒反應。蝙蝠掙紮著想引起他的注意,它忽然停下來──那團黑球沒靠近他們。那玩意消失了,它只是爬進了這團黑暗裏,然後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修連碰都沒碰它一下。

蝙蝠張大眼睛。修冰冷的手捂著它。它吓哭了。

外面那群小怪物雖然不是多麽厲害的家夥,但牙齒鋒利并且數量衆多。那幫孩子們忙碌了好一會──如果他們是單獨行動,這一大群玩意還不是現在的他們能對付的。

“這裏有血。”忽然有個孩子說,“等一下,這血的味道有些奇怪。”

蝙蝠感覺到修動了動。

“那邊還有什麽?”

他們聽見腳步聲靠近了些。蝙蝠感覺修的手捏得更緊了。

“什麽也沒有。”這次是羅伊的聲音,離他們很近。

“居然還有!”另一個聲音忽然叫起來,“怎麽這麽多!往那邊跑了。”

那群小驅魔人們劈劈啪啪跑了出去。這次羅伊跑在最後。

修的手指終於松開。蝙蝠委屈得要死,又不敢出聲。好一會,它慢慢爬上修的肩。

修一直縮在黑暗裏,沈默著沒有動。

“修,修。”蝙蝠終於忍不住小聲叫他。

修終於站起來。

“該死!”他狠狠踢了一腳垃圾箱,發出!的一聲響,“該死!”

因為是平安夜,公車早早就停開了。修沿著街道慢慢走去地鐵站。臨近午夜,街上倒是熱鬧起來,都是往廣場去準備倒數的人。

“修!修!我們去倒數吧!”蝙蝠激動地飛來飛去,已經把剛才的事完全忘記了。

“你會被踩死的。”修沒表情地說。

“我又不是老鼠,會在地上爬!”蝙蝠憤憤地辯解,“去吧去吧!反正都到這裏了!”

廣場早站滿了人。修在廣場外圍停下來,坐在商店的櫥窗窗臺上。他不喜歡往人群裏擠。蝙蝠趴在他肩上看遠處的锺樓,激動地等倒數。修懷疑這只蝙蝠到底是不是傳說中那位年齡四位數的聖者,早被人掉包了也說不定。

旁邊忽然有個人停下,然後坐下來。修偏頭,看見羅伊。

“我們在那裏聚會。”羅伊指了指遠處一座大飯店,“後來他們要來看倒數。我和他們走散了。”

修捂緊衣服,裏面還有沒幹的血,他希望羅伊不要聞到什麽血腥味。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摸了摸口袋,摸出兩根紅白條相間的J型聖誕節糖果。大概是什麽時候路邊的聖誕老人塞給他的。

“這禮物真寒碜。”羅伊拿著糖,笑著說。

“啊啊啊!要到了,要到了!”蝙蝠激動地飛起來。锺樓上的秒針嚓嚓地像原點靠攏,人群整齊地跟著大聲倒數。

兄弟倆坐在路邊舔糖果。

5──4──3──2──1──

人群沸騰起來,蝙蝠跟著歡快地尖叫。一時間,熱鬧得人們連自己的喊聲也聽不見。

“謝謝。”修說。

“聖誕快樂。”羅伊說。

---本番外 完---

深淵 第二部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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