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骨灰房（5）

骨灰房（5）

馮遞立刻站起來反對：“為什麽啊，這是我的房子！！”

馮父勃然大怒，對着馮遞就是一巴掌，氣沖沖地厲聲罵道：“現在老子說話，輪到你這當女兒的插嘴麽！！你現在膽邊生毛了是吧，連爸媽的話都不聽！”

馮遞捂着那半邊腫脹起來的臉，眼睛早就通紅了，還依然不肯退讓：“你說的根本就沒有道理，我為什麽要聽！”

被挑戰了權威駁了面子的馮父惱羞成怒，平時在家裏馮夫就是個土皇帝，地位最高，一人說了算，哪裏受得了這種對待，說話就像噴火一樣：“還敢頂嘴是吧！”，擡頭又是一巴掌落下來！

馮母連忙攔着，無奈地說：“好了好了，別吵，有事都能商量的，一家人應該和和睦睦的，你也是，女兒這麽大了，還動粗！”

馮進財也不表态，只默默地吃着飯，誰都不看，就盯着菜。

馮遞起身，根本不想跟他們幾個說話，快步走回房間，“啪！”的一聲，關上了門，也把馮父的罵聲隔絕開。

臉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馮遞，這次，一定，一定不能妥協。從小到大，作為長女，她已經妥協太多次了。

父母收入不高，只靠打散工過活，買不起房子，她家一直就居無定所，靠租房過日子。就算是在租住的房子裏，馮遞業從未真真正正擁有過屬于自己的獨立房間，他們租的兩房一廳，小時候不避嫌，一間房她跟弟弟一人分一半，長大後她為了幫補家裏，很早就出來打工，她第一年打工放假回來，給爸媽和弟弟買了很多禮物，提着大包小包進門的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房間的物品全被挪了出來，堆放在客廳的角落。

她站在門口，像個可笑的小醜。苦笑了一下，用酸澀的語氣問道：“媽，我的東西怎麽放客廳啦，家裏過年大掃除嗎？”

馮母在廚房忙活，坐在客廳悠然品茶的馮父不以為然地答道：“什麽大掃除，我叫你媽特意放的，你一年到頭都不在家，回來睡個兩三天又出去了，房間這麽小，你人都不在了，還霸占着這些地方有什麽用？進財也長大了，雖說是兩姐弟，男女也要避嫌啊，進財還要考大學，讀書肯定要有個舒服點安靜點的環境，我和你媽一商量，幹脆就把你的東西全挪出來，這樣房間地方還大點，還不礙事，你想拿什麽直接在客廳拿，也不用進進出出了還方便，也不用避嫌，一舉多得，挺好的。”

馮遞只問了一句：“那我睡哪兒啊？”

馮父拍了拍坐着的沙發，理所當然地回答：“客廳啊！”

馮遞把禮物一扔，就想開門走人，正好被廚房出來的馮母攔住：“別走別走，大過年的阿遞你去哪兒啊！”

馮遞掙紮着說道：“放開我，我出去租酒店！”

Advertisement

馮母勸她：“租什麽租，現在酒店可貴着呢，你一年打工就掙那點錢，哪夠去租酒店，這樣好不好，我睡沙發，你去睡我們那屋，讓你爸和你弟一起睡，這樣行不行？媽媽可想你了，這一年到頭都沒見過你幾次，你說走就走，就舍得媽媽了麽？”

馮父一如既往地一點火氣就炸：“就你這德性，看看把女兒都寵成什麽樣了，遲早縱壞了她！！你睡客廳，你又是腰肌勞損又是腰間盤突出的，你能睡客廳麽！”

最後讓步的是馮遞，過年七天，她就睡了七天客廳。除夕的夜晚，客廳很冷，長椅很硬，她蓋着被子手腳依然冰涼，窗外人聲鼎沸，開始倒計時慶祝新年，她就盯着那被油煙熏黃的天花板，淚水從眼邊流下，又被馮遞抹掉，窗外的喊聲到“1”的時候，新的一天到來，新的一年開始，就在這一刻，她下定了決心，她要買下一間房子，一間她想怎麽睡就怎麽睡，誰都不能趕她出去的房子。

門被擰開，馮母走了進來，她手裏拿着一袋冰塊，輕聲問道：“還好不？”

馮母走近，湊近去看女兒被打腫的左臉，特意用沒拿冰袋的那只手輕輕摸上馮遞的臉，心疼地問：“疼不疼啊？”

還沒等馮遞回答，馮母自己就說了：“肯定很疼吧？都腫了，快，我幫你敷一敷就不疼了。”

馮遞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她就那樣緊緊抱着馮母，眼淚和鼻涕都浸濕了媽媽的肩膀。

馮母把自己女兒的臉挖出來，用手指給她抹眼淚，哄着她說：“好了哈，別哭了哈，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

小時候馮遞因為營養不良，經常生病，有時候是發燒，有時候是感冒，鬧得難受的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鑽進媽媽的懷裏哭，總是撒着嬌說：”媽媽，我好難受，我好難受。”

馮母就會像現在這樣，一邊幫她抹眼淚，一邊給她揉揉肚子揉揉頭，安慰她說：“不哭不哭，阿遞堅強點，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治病的藥丸總是很苦，馮遞不肯吃的時候，馮母就會笑着哄她：“快吃快吃，吃了藥病才會好啊，阿遞乖乖把藥吃了，媽媽獎勵你糖吃好不好？”

窮人區填肚子的只有營養劑，就算有糖果售賣，那都是些價格低廉品質低劣的方塊硬糖，甜味劑制成吃進去滿口香精味，但就算是這樣的糖果，對于馮家來說，那都是過年時才能吃到的奢侈品。馮遞的父母打散工收入不高，馮母會特意餓肚子囤着錢，一次性就買一小袋糖果回來，藏在小盒子裏，每次哄完馮遞吃藥，就給她一顆。

那小小的紅色方塊硬糖在還是孩子的馮遞眼裏，就像紅寶石一樣。每次母親拿出小盒子，馮遞就知道，又有糖果了，那個小盒子，藏着母親最珍貴的寶藏。

馮母把馮遞哄好了以後，才帶着她出來。飯桌早就被收拾好，馮家兩父子坐在沙發上，馮進財在剝石榴，殷勤地遞給馮父：“爸，嘗嘗這個，可甜了。”

馮父雙手交叉疊在胸前，一言不發，也不接石榴。

馮母把馮遞拉過去，拿起馮進財剝好的石榴遞給馮遞說：“對了，試試這個，這是你弟弟特意買了拎過來的，可甜了，快試試。”

馮遞這才發現，原來他們買了水果過來，等同事走光了這才拿出來。窮人區的水果蔬菜都不便宜，更別提是石榴，她弟買這個，馮遞不敢吃，把石榴推回去：“媽，你先吃。”

馮父看馮遞的語氣不像之前那麽強硬，又開口了：“那剛剛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

馮遞想說話，被馮母悄悄扯着衣袖，她看向馮母，馮母輕輕地搖搖頭，意思是先忍忍吧，別吵。

于是馮遞就不說話了。

馮父以為馮遞的态度松動了，就愈發嚣張得寸進尺，身體姿态也放松下來，雙手放了下來，又吸起了電子煙，語氣緩和地說：“我這個人很民主的，不搞一言堂，一家人的意見我都聽，既然你不說話，那就讓進財發表下意見，關于房子加名這事，進財你說說，你怎麽看。”

馮進財忙着吃石榴，一臉無辜地說：“別問我，我沒意見啊，我這個人最怕麻煩的了，爸媽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我全聽爸媽的。”

馮遞因為她弟的這句話徹底炸了，拍桌而起：“你是既得利益者你當然沒意見啊！你有什麽意見，你在這裝什麽裝啊！”

最後馮家又大吵一架，入夥日鬧得不歡而散，馮進財帶着剛買的石榴，臨走前還在門口罵他姐：“你這個沒良心的，忘恩負義的雜種！遲早等天收了你！”

馮遞把她爸她弟的聯系電話都拉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聯系家裏。房子僅僅給了首付，還需要還一大筆貸款，馮遞為了快點還情貸款，還多找了一份兼職，白天上班，下班做飯吃了以後，晚上就去小超市揀貨，日子雖然很忙碌，但不像之前那樣過得緊巴巴，馮遞算過，只需要再堅持6年，就能徹底還清貸款。

但埋伏的隐患并沒有解決。

過了大概半年，馮母打來電話，問她最近生活過得怎麽樣，寒暄了幾句以後，馮母支支吾吾地開口了：“阿遞，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馮遞有種預感，這事不是好事，很有可能，還會将自己和媽媽的關系推向決裂。

“你說。”

“就是，就是那房子的事，你知道的，我們家條件不好，進財又大了，是時候該成家立室了，他相了好幾個女孩，沒一個談得成的，都是嫌我們家窮，沒有房子，你知道的，我和你爸為進財是操了一輩子的心了，你體諒體諒媽媽，好不好啊？”

電話的那頭，馮遞沉默了很久。

她的心就像綁了秤砣，不停地往下墜。

她原本以為，一家人裏，只有媽媽才真正地在乎她的感受，心疼她的處境，只有媽媽才會擔心她這個女兒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因為，因為媽媽不也是女孩子嗎？是跟自己一樣性別的女孩子啊，她應該更懂，更懂自己的艱難，自己的委屈，為什麽為什麽，還要這樣對她呢？

馮遞已經哭成了淚人，她的心髒覺得好難受好難受，她差點就喘不上氣，覺得頭暈目眩，淚水浸滿的眼睛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景。

她嗚咽道：“媽媽，你愛不愛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