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皇後竊國(二十五) 像一灣水,繞着山……
第64章 皇後竊國(二十五) 像一灣水,繞着山……
元初元年九月, 風調雨順,國朝南部迎來了一場巨大的豐收。
放糧米的倉庫甚至不夠用,役夫們甚至要緊鑼密鼓地修築全新的糧倉。
國朝一片歡騰, 紛紛感念蘇太後明德四方,百姓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
現在的安朝, 已經可以說只知道太後, 不知道陛下了。
蘇太後某一天在朝堂上, 突然就不自稱“本宮”,也不自稱“我”了,她說着說着, 不知道是否是昏了腦袋,突然自稱了一句“朕”。
雖然往前數個幾百年, 很早很早以前,皇太後還是可以自稱“朕”的, 但到了安朝, “朕”這個稱呼, 已經成了國朝天子的專屬,其他人再這麽稱呼自己,就是大逆不道,甚至是要被夷滅九族的。
大臣們心中一跳,但蘇太後執政很是不錯,在朝堂上已經很有威勢, 文武百官沒有不懼服的,國朝百姓沒有不誇贊的, 宰相們當沒聽見,閉着嘴不說話,下面的官員們便少了幾分底氣。
幾個小官倒是跳了出來, 勸谏蘇太後要謹言慎行,言辭有些激烈,只讓蘇太後謹守身份,不要犯逾矩大逆的錯事。
蘇太後傷心極了,用袖子遮住臉,嘆惋道:“你們要因為‘冒犯了天子’,而殺死天子的母親嗎?”
這豈不是要至天子于不孝之地?
衆臣紛紛跪下,忙道不敢。
這件事竟然只能當做沒有發生,這樣不清不楚地含混過去。
太後娘娘只是口誤,何必揪着字眼不放,平白将自己卷入漩渦之中?
第二日,那幾個勸谏的官員被發配到地方吃灰,原有的官位被周侍郎物色好的人選接替。
太後娘娘又在朝會上昏了頭,自稱起了“朕”這個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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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衆人更加噤若寒蟬,太後娘娘這明顯是在釣魚 ,願者上鈎罷了。
鎮遠侯說,太後娘娘暫行天子之權,那用天子的自稱稱呼一下自己,好像也是合乎道理的。
書局的官員翻遍史料典籍,找出各種經注,向衆人說明,攝政太後稱“朕”,是合乎法禮倫常的。
安朝以前又沒有攝政太後,誰能說她不能這樣稱呼自己呢?
反正太祖又沒有說。
太祖都沒有說話,你們這些官員多嘴說什麽?
見滿朝文武都不再說話,蘇太後一看大家都同意她這樣,便一直在朝會上“朕”啊“朕”啊的說,衆人聽久了,竟然也習慣了。
其實九月以來,蘇太後的精神看起來就不太好的樣子,畢竟九月是先帝的冥壽,也是先帝的忌日。
九月初三的時候,蘇太後領着新帝去太廟祭祀她的亡夫,抱着牌位默默啜泣,然後越哭越忍不住,直到在衆人面前號啕大哭,差點暈厥過去。
她哭得傷心,感染着別人也跟着哭,尤其是曾經跟着先帝的那幾個老臣,都紅了眼眶,偷偷低下頭拭淚。
蘇太後越想越懷念先帝,她住着先帝原先的宮殿,用着先帝的舊物,模仿着先帝的神情,卻還是覺得不夠。
她雖然專政弄權,旁人看見那幾日的她,卻只覺得她是一個哭紅了眼睛的空心美人燈。
是啊,夫君死了,兒子不頂事,她不把夫君留下來的擔子撐起來,還能倚靠誰呢?他們是一家人啊。
她那幾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紅着眼睛,召見來了自己的父親和幾位重臣,對他們說:“我想要改姓。”
衆人的臉上都驚詫至極。
她坐在批奏折的桌案前,神情哀婉,語氣卻無比冷靜:“我要改成他的姓氏。”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先帝。
趙宰相吸了一口涼氣,心中凝重。
他心緒幾次翻轉,嘴上卻勸她道:“逝者已逝,生人卻是要繼續走下去的,娘娘何必将自己困在過往之中?”
蘇太後嘆了口氣,說:“我們自幼相識,一同讀書,在天地與祖先的牌位前許過誓言,他不明不白地提前走了,留我一個……我一想起他臨終前的眼睛,便夜不能寐,現在還有人記得他,等再過幾年,所有人都會把他忘了……”
“我是他的妻子,我不能忘記他。”她堅定地說。
她真的像一棵攀着先帝身體的藤,和先帝相依相偎,柔軟無害……趙宰相卻不寒而栗。
趙宰相試圖再勸勸她,卻想不出什麽話了。
女子為了懷念亡夫而改成夫姓,你怎麽能罵她,能反對她呢?
你甚至要誇她用情至深、貞烈不移……
可趙宰相摸了摸自己手臂上豎起的汗毛,覺得她是個可怕的狐貍。
趙宰相看向了車騎将軍蘇業。
太後娘娘不要姓蘇了,身為她的父親,他怎麽說?
蘇太後也順着趙宰相的視線,看向了蘇将軍,嗫嚅着說道:“女兒不孝……”
蘇将軍擡了擡眼皮,打斷了她,說:“你随意。”
諸位大臣全部沉默。
沉默了好一會兒,趙宰相說:“此事事關重大,還請太後娘娘從長計議。”
蘇太後有些失望。
這次關于改姓的議事無疾而終,諸位大臣們離開書房的時候,趙宰相下意識地回頭,再看了太後娘娘一眼。
她像一尊雕塑,坐在先帝曾經坐在的位置上,低着頭,顯得有些落寞。
趙宰相心頭顫動,輕輕嘆氣。
不同于那些強勢專斷的掌權者,他們這位太後娘娘,清麗柔和,很多時候看起來囿于情愛,像一灣水,繞着山流。
他幾乎要推翻他的判斷了。
第三天,太極殿突然下旨,由于便捷問題,太後娘娘決定,将三省內的議事堂,從門下省挪至中書省。
趙宰相的官位,是門下侍中。
僅僅三天……他便被分權了。
雖然這權分得無傷大雅,但得到了這樣的信號,趙宰相不得不在心中思量,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
然後是第五次,重臣們來到了太極殿的書房。
蘇太後依然有些悲傷,顯得心不在焉,見他們來了,讓宮女為他們斟茶,待所有人坐定,她說:“我還是想改成他的姓氏。”
依然沒有人應聲。
蘇太後環視了一圈,将視線定在了周國公的臉上。
周國公咳了幾聲,不得不開口道:“宗正怎麽說呢?”
宗正也開始咳,像被太極殿的茶水嗆到。
蘇将軍冷着臉,冷冰冰道:“這是家事,你要改就改,問了幾圈外人是什麽道理?”
宗正覺得蘇将軍說得很有道理,連忙道:“是啊,蘇将軍都同意,娘娘問外人幹什麽?”
田宰相便也說:“蘇将軍說得有理。”
蘇業看向了周國公。其餘人其實不用太在意,整個書房裏,只有周國公是武勳。
周國公對他笑了一下,但仍然沒有說話。
蘇太後又看向趙宰相。
趙宰相一會兒看蘇太後,一會兒又看周國公,第一次感到如坐針氈。
終于,他表态道:“先帝與太後娘娘的家事,我們這些臣子,怎麽好評說呢?”
蘇太後又轉向周國公,問道:“周愛卿今年六十有六了吧。”
周國公一只手摸着茶盞的瓷蓋,聽到這話,手指又下意識地在桌案上點了幾下。
蘇太後說:“先帝在時,便将承祚拖給您和田愛卿,先帝曾經想過,與您結兩姓之好。”
這其實是假話,先帝從未想過自己會那麽早駕崩,他是想守到承祚長大,給他娶一個家中有幾分體面但落魄沒有實權的妻子,生下皇孫的——這樣皇位便能平穩過度。
周國公也不在意蘇太後嘴裏這話的真假,他又喝了一口茶水,說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話:“臣有一個幼子,明年及冠。”
蘇太後笑了起來。
元初元年十月,蘇太後突然改姓,改名為聞人紫珏。
愛改就改呗,關他們什麽事,百姓們沒什麽反應,一些敏銳的宗室卻嗅到了奇怪的味道。
聞人太後愛着先帝,嘴上說着思念亡夫所以要改成夫姓,會有許多人信,可是……
她這也是改回母姓了啊。
她的母親也姓聞人!
你甚至可以說,她不僅是先帝的妻子,太祖的重孫媳婦……
她還是太祖嫡親的重孫女!她與先帝身上流着同樣的血!
如果元樂長公主是男子,這一支,甚至一直是嫡親的大宗……
……公主府想幹什麽?聞人太後想幹什麽?
如果她安然攝政,她怎麽會多此一舉,讓自己姓聞人?
……所以,她應該就是,太愛先帝了,吧?
聞人太後依舊坐在書房,思考着朝臣們的态度。
從新帝登基以來,她與這幾位輔政大臣雖然會有施政方面的小摩擦,但在大體上,相處是十分愉快的。
因為他們以為,他們與太後娘娘的目标一致,都是托舉新帝,匡扶社稷。
可現在行至半路上,太後羽翼已豐,有了爪牙,他們才隐約意識到,似乎他們并不同路。
太後娘娘太着急了,随随便便一說,好啦,到了該表态的時候了。
太後娘娘的心思,可能不止是攝政,他們心中有一點猜想,但依然不敢相信……畢竟,人總是不能想象自己沒有見過的事物的。
之所以連續拖了好幾次太後娘娘想要改姓的想法,就是因為那一點點的猜想,在腦海裏萦繞不去,以至于心驚肉跳,直至戰栗。
身為忠心耿耿的臣子,一生持節守身,要背叛先帝,背叛聞人家的歷代帝王嗎?
可太後娘娘要改姓了啊,她也是聞人家的子孫啊……
這樣的話,似乎事情也不是很大?
現在她只是起了個苗頭,要是馬上轉投別人,匡扶別的宗室,她不是反賊,自己倒成反賊了。
更何況,能成氣候的宗室已經被這兩夫妻聯手按着……太後娘娘真的着急了嗎?
蘇業捏着南軍,明顯支持女兒,蘇家的外戚也釘在重要的位置上,至于宗室那邊,除了被按頭的,其他宗室,可是和元樂長公主關系不錯的,連宗正都說,她要改姓只是家事。
重臣們躊躇不前,不知道該怎麽走。
但其實現在的局面,留給他們的餘地并不多——要麽順,要麽反罷了。
百姓安居樂業,要是反,能拉起多少人馬?誰願意跟着臣子拼命?
秀才造反,一世無成,太後娘娘只看周國公。
她問他,都六十六歲了,還要折騰嗎?
她唯一的劣勢,是一個女子,可現在的陛下,是一個傻子。
她說起聯姻的事……要指望現在這個才七歲多的傻孩子以後成婚,生出皇孫嗎?
還不如讓她生呢。
她流着聞人家的血,說不定運氣好,下一任皇帝,還能流一半周家的血呢?
周國公在暧昧不明的态度裏,終于向她偏了一步。至少以後發生了什麽事,武勳們會穩住,不會太亂。
至于能不能生,畫皮鬼想,這誰說得準?生不出來那也沒辦法嘛。她其實在心中已經安排好了這幾位重臣的死法,就看他們乖不乖順了——目前還不錯。
她心情頗好,又來欣賞她的愛人。
生辰時送他的同心結還綁在他的手上,一年未見天日的皮膚變得蒼白,他虛弱了不少,眼睛變得沉郁,不再那麽銳利如鷹。
他其實嘗試過幾次自救,但他的對手并不是那個溫柔愛戀他的皇後,而是另一個惡毒非人的魂靈。
他的皇後娘娘蹲下來,摸他的臉,說:“表哥,你為什麽想要策反錦瑟呢?”
“她是不太穩重,可你若是出來了,你會讓見過你這個樣子的人活嗎?”
他現在是什麽樣子……
她将他脖頸上的金鏈牽住,纏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又拿出一條黑色的軟幔,覆上他的眼睛。
他不乖順,所以要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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