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時熠答應他的發小們在“賽博酒吧”碰面。

“賽博酒吧”地處一片老城區之中。這裏被四周崛起的高樓大廈所環繞，導致采光總是很差，甚至白天時候室內也需要開燈。但置身這片城區，眼前總有一片開闊地帶可以無遮擋地欣賞叢林般茂盛生長的城市，令這裏成為城市最熱鬧最有煙火氣的街區。

賽博酒吧非常有特點：這裏每一間包廂的內裝和氛圍都可以按照客人的要求和喜好迅速改換面貌：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古典、現代、巴洛克、新中式……環境音可以是白噪音、自然音、古典、民謠、搖滾……

只要客人想得出，而且不違背公序良俗，“賽博酒吧”就一定能滿足。

時熠抵達賽博酒吧的時候，他那群損友們早就眼巴巴地在包房裏等着了。

也不知是誰，把包房設置成了“賽博”主題，房內四壁都呈現啞光黑色，照明用的是模拟霓虹燈的LED燈管。包間裏沒有酒桌，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黃銅色的金屬架，架上橫着一幅不斷閃爍着的超薄數碼屏幕充當酒桌，四周擺放着幾張透明亞克力高腳凳，背景音是電子合成器音樂。

最先開口招呼的是闵天成，他就是昨天在時代大廈裏一直掐着時熠的胳膊大呼小叫的那家夥。此刻闵天成故意捏着嗓子，模仿着AI的電子音說：“歡迎我們剛剛締結賽博婚姻的時熠先生！”

時熠：“……”

這個闵天成是個有名的“科學二代”，他的父母都是卓越的科技人才。然而他的技能點卻全都點在了下海經商上，唯有商業頭腦格外發達。

這貨最擅長的就是八卦與胡亂聯想，昨天剛見到時熠帶走葉明霜，今天就已經快進到兩人結婚了。

坐在黃銅架子對面高腳凳上的顧俊伸手給時熠斟了一杯酒，推到時熠面前，問：“小熠，我昨天沒在，他們幾個都說得不清不楚的。那個以明霜為‘藍本’的仿生人，真的和明霜一模一樣嗎？她的智能精度有多高，你和她交流起來有障礙嗎？”

顧俊是個老成穩重的溫柔男子，比時熠他們略大幾歲，再加上他有“少白頭”，從小兩鬓的黑發就白了一片，因此有個外號叫做“老頭”。時熠自從少年時候起就總“顧老頭顧老頭”這麽地稱呼，顧俊也不生氣。

說起來，顧俊與葉明霜的姑姑葉曉舟博士還是同行，兩人的研究方向接近，顧俊甚至與新智實驗室有過合作。在葉霜明的事情上，時熠很看重顧俊的意見。

時熠簡要向幾個朋友交代了昨天葉霜明到他家之後發生的事、葉曉舟那邊的特殊情況和他毫無結果的搜尋。

“嗐，我說這事兒很簡單，”闵天成拍着胸脯說，“肯定是苒姐看你那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太過辣眼睛，直接下單開發了一款和嫂子一模一樣的仿生人送給你。意思很明确：你不是只愛嫂子一個嗎？我再造一個給你，看你還有什麽理由一蹶不振？”

時熠甚至懶得敷衍闵天成。

如果這真是時苒幹的，昨天她在時代大廈的慶典現場應該就已經攤牌了。

再說，時苒不會做這種傻事的。

自家親姐最了解他：他失去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意識、有思想、有獨立人格的葉明霜，他要一個和明霜一模一樣的仿生人幹嘛？

向包間裏的幾個朋友表達了這一點之後，顧俊似乎深有同感地點着頭。而闵天成卻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時熠的肩膀，說：“熠哥，想開一點。仿生人老婆有什麽不好？”

包廂裏的人聽這家夥語出驚人，視線紛紛向他轉過去。

“我是說真的。将來我娶老婆，我就打算向時熠看齊，直接娶個仿生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闵天成越發得意。

“喂，你們想想，現在的技術都這麽發達了，仿生人做出來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樣。聽說連性格也是可以選的，你想要禦姐就有禦姐，想要軟妹就有軟妹。而且那身段，那皮膚……啧啧啧……”

時熠直接在桌面下狠踹了闵天成一腳：這個憨貨，包廂裏還有未婚女士呢！

一旁，何啓真臉紅紅地低着頭。小姑娘今天也跟着大夥兒過來了，應該也是對時熠給予葉霜明的待遇十分好奇。

“咳咳，這些都不重要，”闵天成意識到失言，連忙換了一副嚴肅的臉色，改換話題，“最重要的是，她會永遠愛你，對你忠誠，不會給你帽子上添顏色，而且絕不會提出分你的家産……”

衆人聽這家夥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一時都有些無語。

“所以我舉雙手雙腳贊成跟仿生人結婚。”闵天成說到後來，簡直興高采烈，仿佛他已經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仿生人一樣。

時熠默然望着闵天成：雖然這貨生意做得挺大，但很可惜，他好像根本不懂愛情與婚姻……

人需要伴侶，并不全是為了滿足生理需求，也不是為了家族和財産，終究是希望有個人能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着一起度過餘生——至少在時熠看來是這樣的。

他愛明霜，從來不是因為她有多美貌或者多溫柔，自然也不是因為她出自哪個背景實力雄厚的大家族，而是因為她是個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的人。

他愛她，是因為她的靈魂與他契合。

他就像是一片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怪異拼圖，棱角分明，絕不合群。

唯獨明霜的那一片能與他嚴絲合縫地對上。因此兩人注定會在一起。

闵天成對時熠斷然否定自己表示嚴重不滿，口沫橫飛地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試圖從商業價值的角度探讨為什麽與仿生人的婚姻能夠達到利益最大化。

當然，法律上還未對與仿生人的婚姻做出任何規定，畢竟目前仿生人的身份還處在灰色地帶。他們到底擁有何等程度的人格，法律上都還未做出相應規定。雖然已有不少人類與仿生人“結合”的現象，這依舊屬于一種自發的“事實婚姻”。

時熠漠然聽着，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無聊，而旁人也早就習慣了他這樣：時家少爺，就是這樣一個情商低、反射弧長，不習慣也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家夥。

忽然，時熠覺得有人輕輕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扭頭一看，是何啓真。

“熠哥哥，那位仿生人姐姐……”

何啓真小聲嗫嚅着問道：“真的‘只是’仿生人嗎？”

小姑娘那對明淨的眼眸凝望着時熠的面孔，仿佛正在他臉上尋找答案。

“她和明霜姐真的好像，好像好像……”

*

時熠離開前往賽博酒吧之後，葉霜明與R2D2這兩個“同類”留在了時熠的公寓裏。

“R2D2……你願意再帶我參觀一下這座漂亮的公寓嗎？昨天我很早就‘沒電’了。”葉霜明問面前這個圓乎乎的“垃圾桶”。

“當然！”R2D2毫不遲疑。

時熠的公寓位于大樓的八十層。整座大樓擁有山丘狀的階梯式結構，這裏每一間公寓都擁有良好的照明。由于公寓前與升降坪之間間隔着一大片空中花園，從公寓裏望出去，他們仿佛置身于一片廣闊平整的平原上。花園中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甚至還有一片小小的池塘。即便已接近十一月，天氣早已轉涼，這些綠植在陽光下依然顯得格外蔥茏。

【這個花園真的好美！很難想象，它竟然建在300米以上的高空，其實并不怎麽經濟……不過，家居機器人應該不會考慮灌溉成本。】

葉霜明想了想，認真恭維R2D2：“我很喜歡這個花園！它讓我有種時時領略田園風光的感覺。”

“兩位主人都是這麽說的。”R2D2十分驕傲，“我每天都有好好打理它們呢！”

這款機器人雖然式樣古早，但是卻植入了園藝模式，打理一座空中花園并不困難。

公寓的面積并不大，畢竟原本是只為時熠與葉明霜兩人設計的小小愛巢，但室內層高非常高，幾乎占了兩層。客廳因此顯得十分寬敞，一座形狀獨特的吊燈從天花板垂落，與貼在天花板、牆沿和家具輪廓上附着的發光條一起，随外界的光線明暗自動調整燈光。

【這是……】

葉霜明站在大廳正中，凝神望着牆壁上懸挂着的一幅巨幅油畫，昨晚她剛到這裏就遭遇了“能源危機”，顧不上欣賞，到現在才有機會好好地看一看。

那是一幅非常抽象的畫作，能夠大致看出畫幅正中的兩個大型色塊是兩個形體，它們似乎正彼此交纏着肢體，相互作用，又似乎是在相對起舞，舞姿熱烈而奔放……畫幅的色彩濃烈，有情緒從畫布上漸漸向外溢出，似乎只是安靜看着這幅畫，就能從中感受到強烈的情感，并令這種愉悅感迅速感染自身。

【好熟悉，感覺自己見過這幅畫，偏偏與數據庫裏的任何數據都不匹配。】

“葉小姐，”R2D2見到這位“同類”長久地注視着牆壁上的畫作，“你喜歡這幅畫嗎？”

葉霜明答非所問：“我覺得……我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幅畫。”

“這不太可能。”R2D2認真分析，“這幅畫的作者是這座公寓的女主人，明霜小姐。這幅畫就是在這座公寓裏畫就的，而且從畫成的那天起，一直懸挂在這裏。你要是見過，那一定是見過類似的作品……”

【咦，這座公寓裏難道還有畫室？】

女郎的關注點頓時跑偏了，她雙眼睜得大大的，流露出興奮與期待的眼神。

R2D2當即将女郎帶去了公寓裏的畫室。

房門打開的時候葉霜明就愣住了——那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采光很好，窗玻璃的透光程度可以自動調節，但是畫室空空如也，這裏該有的一切：畫架、畫具、書桌、紙張……全都被拿走了。

“真抱歉讓您失望了。”R2D2的聲音裏有一絲真誠的歉意，“明霜小姐過世之後，她所有個人物品，就都被主人轉送到別處去了。”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是為了忘記那位“明霜”小姐嗎？】

【這位時熠先生，究竟是癡情……還是絕情呢？】

【算了算了，後臺情感模塊算力不足，這麽複雜的問題就還是先不考慮了。】

于是葉明霜沒說話，用視線丈量了一下天花板的高度，窗戶的位置，然後便數着步子邁進這座公寓。

“一步、兩步、三步……”

葉霜明在橡木拼接地板上某一個地點站定，向四周看了一圈，忽然很确定地說：“畫架的位置在這裏！”

“咦，”R2D2驚訝了，“您……您是怎麽知道的？明霜小姐還在時……”

葉霜明微閉上雙目，同時伸出右手，做出握筆的樣子，幅度很小地來回晃動。

“想象一下在這間畫室裏作畫的樣子，應該就是在這裏。”

葉霜明回答着，手中握着的“畫筆”并未停下。

她似乎又想起了什麽，雙眼依舊微閉，卻開口道：“還缺了一點什麽……音樂！”

正在這時，畫室裏不知隐匿在何處的聲控音箱開啓：“親愛的明霜小姐，請選擇您喜愛的音樂。”

随即一段優美的旋律流出，打破了葉霜明的遐想，令她驚訝地睜開了眼。

“這很簡單，”R2D2趕緊說，“您可以随時給出指令，如果這音樂您喜歡，就讓它繼續播放，如果不喜歡或者厭倦了，就讓它換一首曲子。很快，它就能篩選出您的喜好譜系，确保在這間畫室裏播放的樂曲都是您喜歡的。”

“這樣啊！”

葉霜明雙目炯炯有神，似乎發現了好玩的東西。

“那我就來試一試！請繼續吧！”

……

當時熠回來的時候，剛好聽見他沉寂多時的公寓裏，久違地傳出悠揚曲聲。

時熠一時呆坐在懸浮器的駕駛座上無法起身，深怕他一動，耳邊的樂聲，那幻象、那些回憶……就像水面漂浮的空泛泡沫一般不知不覺地消逝了。

明霜喜歡的音樂風格，對于時熠而言，就像是自己的掌紋那般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