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R2D2的效率極高，半小時之內就為葉霜明租來了一套最新款的懸浮器。

時熠為葉霜明載入了懸浮器的全套駕駛程序之後，很快就通過認證，确認葉霜明可以獨立駕駛懸浮器。仿生人不必專門申請駕照，在這方面反而比人類要容易很多。

從此以後，葉霜明每天清晨都會自行駕駛懸浮器前往學校任教。

有時時熠會在早餐桌前遇見她，房東與租客會像他們剛認識時那樣共進早餐。然後兩人會在公寓前的升降坪前分別，各自前往工作地點，留下R2D2一個在家品味孤獨。

通常來說，時熠回來得會比較晚。如果時間合适，葉霜明會幫他準備晚餐或者宵夜。她對于操縱各種智能廚具家電簡直是駕輕就熟。

每當時熠吃到熱烘烘、香氣撲鼻的飯菜時，他漸漸感覺自己這座荒蕪的公寓終于又有點像是一個“家”了。雖然葉霜明載入的最新烹饪程序和R2D2的沒有任何區別，可時熠還是覺得仿生女郎做的美味佳肴吃到口中更有滋味。

R2D2對此表示不滿：“主人，您這樣區別對待可還行？難道您對機器人和仿生人也有種族歧視？我們都是由程序控制的人類造物啊！”

面對表達抗議的小“垃圾桶”，時熠只回答了四個字：“顏即正義。”

R2D2瞬間啞火，過了一會兒，緩緩轉過身，嘟哝着類似“重色輕友”之類的詞語回它的充電小屋去。

*

這樣的“同居”生活波瀾不驚地過了一個多月。

突然有一天，時苒“突襲”了時熠的公寓。

“你那位仿生人女友呢？”一進門，時苒便劈頭蓋臉地問。

這天時熠恰好留在公寓裏處理個人事務，沒急着前往自己的公司，因此被時苒逮了個正着。他可完全沒想到老姐竟然把葉霜明當成了自己的新女友。

但他坦然地回答：“去學校了。”

見到時熠這麽理直氣壯，時苒也呆了一呆，反問道：“葉教授那裏還是沒消息？”

時熠搖搖頭。

在過去這一個月裏，他也多次嘗試過聯絡葉曉舟，但都被那位秘書擋了駕，估計葉曉舟現在正在“攻堅”的項目擁有非常複雜的保密和回避條款。

于是，時苒迅速将弟弟的公寓裏裏外外地看了一圈。

當她見到時熠還是獨自一人住在主卧的時候，很明顯地籲了一口氣。

随後，姐弟兩人剛好走到畫室門口。畫室的門半敞着，露出裏面葉霜明新添置的畫架。畫架上有一幅她還未完成的作品。

那是一幅小型油畫。畫面上只有簡單幾種顏色的筆觸與色塊。

時熠聽R2D2說過，葉霜明第一個月的薪水除了支付時熠的房租之外，全都用在購買畫具上了。

時熠對此不以為意，他認為這只是葉霜明“模拟”原型而做出的行為罷了。他甚至沒有仔細欣賞過仿生女郎的畫作。

然而，對着這幅作品看了好一會兒，時苒忽然問：“你是把她當做明霜看待的嗎？”

時熠短暫地沉默了片刻，像是試圖厘清自己的內心。

“不，并沒有。她只是我的房客。”

聽見“房客”兩個字，時苒再次明顯地舒出一口氣。

時熠很清楚，時苒一直想要撮合他和何啓真。他們兩個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玩伴。而且時熠清楚何啓真也挺喜歡自己的。但他從來都當真真是小妹妹。他們或許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但絕不可能成為戀人。

但是時苒在明霜過世僅僅半年之後，就明裏暗裏流露出了撮合時熠和何啓真的意思。時熠估計是時、何兩家長輩那邊給的壓力。

“我從學校那裏聽到了很多傳言。”

時苒并不諱言她今天殺過來找弟弟的目的。

“你那位女……房客，在很短的時間裏就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無論是她的同事，還是學生、學生家長，大家都認為她是一位無可挑剔的好老師。”

時熠想象着仿生女郎面對那些學生時那副既溫柔又開朗的模樣，忍不住嘴角微微噙笑，說：“那是應當的。”

“但是很多人都把她當成了明霜。”時苒語調一轉，“她長得和明霜一模一樣，她擁有明霜說話的方式與風格，她的品味和明霜一模一樣……”

“家長們都認為她是個接近生命體的完美造物，而學校的學生們則根本分辨不出她和明霜有什麽區別。孩子們沒有生與死的概念，他們都只當明霜出了一趟遠門，現在又回來了……”

“姐，你究竟想說什麽？”

“她擁有明霜的思想，延續了明霜的職業生涯。那她就是明霜！”

“她就是明霜……”

時苒的聲音在時熠腦海裏嗡嗡嗡地回蕩着。

一時間他竟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伸手便去扯開領口處才打好沒多久的領帶。

時苒看着他這副模樣，眼中流露出幾許同情，放緩了語氣問：“你确實知道她是仿生人，對嗎？”

時熠艱難地點點頭，回想起葉霜明第一天到公寓時的情形，那時她的尚且需要用有線的方式充電。

在那道曲線優美、肌膚雪白的後頸上，突兀地出現一個黑洞，從裏面探出充電接口——這副情形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從腦海裏抹除。

“那，你會愛上一個仿生人嗎？這個仿生人和你的前女友……未婚妻一模一樣，而且就是仿造你那逝去的愛人而再造的。小熠，告訴姐姐，你會愛上她嗎？”

時熠清楚察覺自己內心的掙紮。

他愛的人，明明是明霜啊。

只是葉霜明太像她的“原型”了，有時會讓時熠不自覺地移情到葉霜明身上。

“我……不會。”

時熠想着想着，語氣變得堅定。

“她只是明霜的一個仿品罷了。我猜葉教授是好心才會研發出這樣一款仿生人，送來我這裏……”

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葉霜明的型號——“葉明霜II”。

既然是“葉明霜II型仿生人”，就不可能取代原本的“葉明霜”。

“等到能聯系上葉教授，我會向她說清楚的。”時熠這樣告訴時苒，同時也這樣對自己下了決心。

“我不會把真實的情感寄托在一個人類的造物，幾行代碼，一堆程序上。”

時熠說着這話的時候，感覺稍稍輕松了一點。因為時苒在對面很滿意地點着頭，似乎很同意他的觀點。

但說出這話的時候他心內又一次感覺刺痛，當初接到噩耗時那種淩遲般的感覺似乎再次襲來——時苒離開公寓之後，時熠頹然倒在沙發上，右手無力地拉拽着頸間的領帶，想要趕緊扯去這個幾乎令他窒息的“罪魁禍首”。

時苒的造訪讓他再次意識到：明霜已經離開了，不在了。

任何移情它物，尋找替代品的行為，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

“R2D2，你在做什麽？”

其實時苒在時，時熠就留意到這款家用機器人一直在他們姐弟身邊“鬼鬼祟祟”地轉來轉去，現在又打開了對外聯絡的面板，不知想要做什麽。于是時熠果斷發問。

“主人，我正在聯絡懸浮器租賃公司，葉小姐租用的懸浮器正好滿一個月，慣例需要做一次全面檢查與充能。我打算通知租賃公司直接去葉小姐學校的升降坪去取那臺懸浮器。”

接着R2D2以一種有所指的口吻大聲說：“哎呀，看來今晚葉小姐又得自己搭出租懸浮器回來了。”

時熠雙眉一斂：“R2D2，你到底在暗示什麽？”

不用說，這個鐵疙瘩正在暗搓搓地建議自己去接葉霜明，去她的學校看看，在回來的路途上與她交流交流。

鐵疙瘩揚起那個它可以被稱之為“頭部”的圓球，式樣古早的交流面板上連排信號燈不斷閃爍，頓時給這機器人營造了一款相當詭異的“表情”。

“R2D2的意思當然是，您也可以去接葉小姐啊！”聲音裏竟然帶了一點點委屈。

“R2D2，”時熠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問，“究竟是哪一截程序指令讓你給我提了這樣的建議，看來我得好好查一查，看看哪裏出了bug？”

“嘿嘿！”鐵疙瘩發出一陣類似讪笑的電子音，“主人，我們機器人對你們人類的微妙情感一無所知，但是對概率論、機會創造論一類的理論很熟悉。您為我寫的程序要求我致力于幫主人做出最好的選擇，R2D2正是因為這個提出的建議。”

時熠眉頭皺起：“在你看來，她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嗎？”

R2D2連連點“頭”，信號燈閃爍得越發歡快：“當然，您一直都愛着明霜小姐啊！”

“可是……”

時熠剛想說“此明霜并非彼霜明”，就聽R2D2繼續往下說：“主人，我有一種感覺，葉小姐并不是我們的同類。她……她給我的感覺更接近你們人類。”

時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R2D2說的當然是無稽之談，他可是親手幫葉霜明充過電的。

無論葉霜明是如何高級、如何精密的仿生人，都無法改變她擁有一副機械之軀。

但是，這确實喚起了時熠的好奇心：葉霜明在學校大受歡迎的事出乎他的意料。畢竟在若幹年前，教育界還曾經掀起過反對AI教學的風潮。人們普遍認為孩子的教育不能由“莫得感情”的人工智能進行，教學本身是一種人類之間的溝通與傳授，需要來自人類的關心與溫情。這種微妙的互動，是人工智能無法勝任的。

可是很顯然，葉霜明的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很快就得到了同事和學生們的認可。

或許這說明，葉霜明所嵌入的程序确實與“普通”人工智能有所區別。

時熠當即起身，像是告訴R2D2也像是解釋給自己聽：“今天下午我有點事要到主城區去辦，去明霜的學校……正好順路。”

鐵疙瘩身上的信號燈頓時閃爍得十分歡脫。小機器人以時熠聽不見的音量悄悄地說：“主人啊，您的優點一把一把的，但缺點麽眼前也有那麽一個，就是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