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

第 15 章

返程的出租懸浮器上，葉霜明用一只手支着頭，側過臉望着舷窗外的璀璨夜景，眼神卻聚焦在沒有實體的黑暗中，獨自陷入沉思。

剛才米蘭和她一直都在等待煙火燃放的那一刻，然而真當煙火開始燃放了，她轉過頭去，卻剛好撞見時熠張開雙臂擁抱何啓真的那一幕。

【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感受？】

葉霜明記得很清楚，她感到臉頰發熱，似乎所有血液都湧到了臉上。胃袋的位置酸澀異常，就好像她把一整個檸檬連皮帶肉囫囵都吞進了肚裏。

可她是個仿生人，沒有普通人類所擁有的那種血液循環，消化功能也不是這麽設計的。

然而這種感覺卻那麽真實，那麽熟悉，她絕對曾經體驗過——

【我，我明明應該沒有“心”的才對啊……】

葉霜明不斷思考着，搜索着，期待她後臺的數據庫能夠按照既有算法進行計算反饋結果。

然而她忽然輕輕地開口“啊”了一聲，甚至驚動了出租懸浮器駕駛員，她雙眼的視線也終于有了焦點。

終于，她不需要調用任何數據，不需要搜索、計算和分析，只憑“直覺”就明白了一切。

——她大概率是吃醋了。

她不喜歡時熠在擁抱自己的同時也以同樣的姿态去擁抱別人。她明知道那就是人與人交往之時極其普通的表達友善的方式，但她還是接受不了。

她并不讨厭何啓真，對這個女孩兒完全沒有敵意——甚至她相當羨慕何啓真，羨慕她頭腦聰明、年輕漂亮，擁有一副屬于人類的、脆弱卻真實的身軀。

可現在那種酸澀的感覺完全充塞了她的內心，就像是一壺被人遺忘在爐火上的開水，反複翻騰，反複激蕩，急需沖破某個沉重的阻力，沖開束縛得到宣洩。

她一直都想要得到時熠，想要獨占他所有的溫情、關懷和注意力。得不到便痛苦。

完美的邏輯閉環。

葉霜明終于懂了：原來，愛情并不只有正面的情緒，也會帶來很多負面的、令人極不舒服的東西。

【愛一個人，或許就意味着自我折磨的開始。】

這時懸浮器靠近了時熠公寓所在的住宅區。

不僅是在“穹窿”附近，住宅區的節慶氣氛也十分濃厚。大大小小的陽臺上都挂滿了彩燈。懸浮器經過時，葉霜明看見一對情侶模樣的青年男女，各自手中持着點燃的煙花棒，正并肩站着，女孩依偎在男孩頸窩中，男孩用空着的那只手攬着女孩的腰。

兩人看見有懸浮器駛過，便一起大笑着朝懸浮器裏的乘客揮動着手中嗤嗤作響迅速燃燒的煙花棒，那些煙火縱然一閃即逝，卻映亮了兩人燦爛的笑顏。

那些燃燒閃動的花火一下子就刺痛了葉霜明的心。

她突然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不敢再看那對情侶寫滿了幸福的面部表情——

【原來如此。】

愛情确實有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一面，但這一面不會屬于她。

今晚之後，她與時熠之間原有的某種默契突然之間消失殆盡。因為時熠可以随時在青梅竹馬與舊愛替身之間做選擇，而她的尊嚴此刻卻碎得滿地如同塵芥一般——

這就是她與時熠之間的差別。他們之間即使有愛情也是不對等的，她，說到底只是一個不得不依附于時熠一起生活的仿生人啊！

這時，懸浮器已經接近目的地。自動駕駛傳出播報聲。仿生人駕駛員主動提醒：“尊敬的乘客，請您坐穩扶好，系好安全帶。”

葉霜明：“謝謝你的提醒。”

仿生人駕駛員微怔了一下才生出反應：“也謝謝您！”

葉霜明一下子坐正了身體，擡眼望着時家公寓越來越近的升降坪。這座升降坪上早就由時熠和R2D2一起，給空中花園裝飾了五顏六色的彩燈。在濃厚的夜色中，連成了光彩奪目的一大片。

自從确定自己擁有類人意識以來，葉霜明一直都堅定地相信：她也擁有情感，而且她的情感是需要有回應的。無論愛情是不可描述的玄妙情感，還是各種化合物催生的特別體驗，如果整份感情裏始終只有她一個人，那就不是一份完整的愛情。

仿生人不會撒謊，所以葉霜明自始至終都坦坦蕩蕩地承認自己愛上了時熠，至少也是“愛過”。

而她對時熠的愛，絕對不是R2D2那種帶有從屬性的愛戴——她愛時熠，卻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屬于時熠——盡管在法律地位上她需要依靠時熠才能注冊地址，連工資也要打給時熠做房租。

她應該怎麽辦？

【就是這樣。】

懸浮器艙門打開，葉霜明踏上升降坪的那一瞬間，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要離開時熠，先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之後再回來面對他。】

她可以請米蘭幫忙，依樣畫葫蘆再租一間公寓。沒有畫室也沒關系，她可以借用學校的。

她應該繼續給孩子們上課，還應該繼續創作——讓這個世界上喜歡藝術的人都來看看畫作，等他們驚豔之後再告訴他們，這其實是個仿生人畫的，看他們的下巴會不會掉下來……

或許等到她安頓下來之後，還可以考慮考慮争取仿生人權益什麽的。雖然人們早已習慣将仿生人當成工具，但她覺得有必要讓世人都知道，已經有仿生人（一部分）擁有了“意識”。而且，當你對一個仿生人說“謝謝”，他們中也會有一些頗為驚訝地擡起眼，然後略帶激動地回應你的感謝。

想到這裏，葉霜明也已經完全知道她應該做什麽了。

女郎快步走過流光溢彩的空中花園，鞋跟清脆地敲擊着地面，發出愉悅的篤篤聲。

“R2D2，我需要你幫忙。”

葉霜明打開公寓的門，召喚這些天來與她朝夕相處的小機器人。

“你絕對想不到我做了什麽決定。但我告訴你了之後你可別第一時間告訴時熠……”

女郎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敏銳地發現了R2D2的蹤跡——小機器人那個像腦袋一樣嵌在垃圾桶上的圓球，此刻骨碌碌地從公寓一角滾了出來，在她面前緩緩停下。

葉霜明萬分驚訝，用雙手将小家夥那圓乎乎的腦袋抱起來，眼看着那副面板上燈光扇動，似乎構成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還沒等她從驚訝的情緒中反應過來，葉霜明脖子上一麻，突然失去了意識。

*

“看，”米蘭打開她的通訊器給時熠看出租懸浮器公司的安全送達反饋，那是一段葉霜明安然踏上升降坪的視頻，“我說過不用擔心吧！阿霜已經到家了。倒是你，今天晚上在哪裏跨年，我覺得需要好好考慮考慮。”

說着，米蘭瞥了一眼院子一角披着顧俊大衣的何啓真，點點頭說：“是個很可愛的姑娘。但你知道的，我永遠是站在阿霜那一邊的。”

說着她轉身就走，将時熠丢在原地。

今天晚上時熠接收了太多信息，一時間只覺得難以消化。

先是顧俊告訴他，葉曉舟博士“很有可能”在那場事故發生之前，以試驗為由，為明霜進行了全部神經元的掃描。這是“複制”明霜全部意識的重要前提。

僅僅是這樣一點點訊息就已經足夠讓時熠暗自雀躍、激動難耐：這樣一來，他所有的疑問都迎刃而解。他以前懷疑的事實都得到了間接的證實。

緊接着時熠便“求錘得錘”。

他從何啓真那個老到掉牙的“随身聽”裏聽見了葉博士給他的留言，坦言葉霜明就是明霜的“副本”，她把葉霜明交到時熠手上，就是希望他能夠用關懷與愛意，一點點喚起葉霜明的“意識”，喚起她的“回憶”，讓這個“副本”能夠真正延續明霜的記憶、明霜的思維，重新走入并适應這個社會，最終能夠以明霜的身份，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問題是，如果他能第一時間就收到這段留言……

事情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剛才何啓真親口承認她“做了對不起熠哥哥和明霜姐的事”，就是指她作為一名超級駭客侵入了時熠的郵箱，“截留”了葉博士的留言與郵件，讓他沒能及時看到這些。

而葉博士一而再再而三地聯系不上，顯然是她項目的合作方——何啓智在從中作梗。

時熠悄悄打量院子裏另外幾個人。他們幾個人剛才就一直呆在這裏無所事事。現在“穹窿”那邊放起了煙火，院子裏的人一下子就多了，這幾個人竟然也都留在原地左顧右盼，沒有一個人的注意力在那華美盛大的煙火上。

再看何啓真躲躲閃閃的模樣，時熠用腳指頭也能猜出來，這些奇形怪狀的人，估計就是何啓真表現得如此古怪的原因。

很快，時熠就發現他們不僅正盯着和顧俊站在一起的何啓真，其中有兩個竟然時不時盯着自己。

他們中的一個人手中拿着通訊器，調到了音頻模式，一邊盯着時熠的動靜，一邊向通訊器另一頭報告着什麽。

但這根本難不倒時熠，他五指飛快，通過通訊器發了消息：“老姐，撥我的通訊，臭罵我一頓！”

根本就不需要等待。下一刻，時苒的虛拟頭像就出現在時熠面前。時苒大概是煩透了雜事，臉色着實不算好。

“這大過節的，老姐也不想罵你啊！可是你不想想你最近的狀态，能讓人不擔心嗎……”

聚到院裏的幾個朋友對此見怪不怪，時大姐沒有直接大駕光臨，臭罵一頓然後扭着時熠的耳朵押送回時家老宅，應該算是給了他們所有人面子。

“不就是和幾個朋友一起在穹窿跨年嗎？”時熠懶洋洋地回答。

“還不回家裏來？好幾個長輩都在念叨你，你好意思讓老姐一直頂着？”

于是時熠便托顧俊向老友們告別，他要去時家大宅挨罵去。說着他咕哝着向他停放懸浮器的公共升降坪走去。何啓真目送着時熠向升降坪走去，臉上忍不住露出些擔憂，但是回頭看看顧老頭那張令人安心的面孔，忍不住又往溫暖的大衣裏縮了縮。

*

時熠駕駛着懸浮器，向時家大宅快速前進，中途卻突然轉向，返回時家公寓。

他一進門，就看見了R2D2的“腦袋”在公寓地板上滾來滾去。從它那個小圓球中射出紅紅的射線，同時電子音高亢，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叫道：“不用管我！葉小姐，你快走……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