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誰讓你難過你就殺了誰 花兒開着,……

第12章 誰讓你難過你就殺了誰 花兒開着,……

花兒開着,有鳥落在枝頭,叽叽喳喳的叫。

他低頭摸着落在手腕上那只小鳥的羽毛,母親則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然後把一枚銀鈴挂到了他腰間。

他問,娘,挂這個做什麽。

他母親憐愛的在他額頭親了親,說,挂上這個勾魂的來了就會當你是女孩子,對不上人,就不會把你帶走了。

那時他剛病過一場,母親看着他,微微笑着,眉宇間似乎有些憂愁。

年幼的孩子不懂母親的愁緒,只覺得腰間被玉牌金鎖墜得沉甸甸的,現在又挂上了個銀鈴铛。他原地轉了個圈,叮叮當當的響。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黑暗吞沒了一切。裴煦驚慌的擡頭想要去尋找母親的身影,入目的卻只有濃稠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忽然遠處有光亮了起來,光點躍動在他的眼瞳,襯得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是火光。

不詳的火光。

并州的刺史素日裏驕奢淫逸,橫征暴斂,本就已招致民怨沸騰。如今又昧下了朝廷撥下救災的錢糧,忍無可忍的百姓終于揭竿而起,徹底反了。

流民掀起的兵禍很快席卷了整個并州,裴寄治下的郡縣雖不算富足,但也還算安穩,于是很快便成了流民劫掠的目标。

時機非常不巧的,碰上了裴寄升遷回京。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被流民追到了官道上。

為了減輕馬車負擔再跑快些,車上的金銀細軟,字畫古籍全都丢了下去,可速度還是不夠快。

裴寄探頭看了眼墜在馬車後已經餓紅了眼的流民,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他神經質的重複着:“不行……不能被追上,還有什麽,什麽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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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從已經扔得幹幹淨淨的車廂裏梭巡一圈,最後定格在了車裏除了他以外的另外三個活人。

裴煦,照顧他的老嬷嬷,以及他的母親。

裴寄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将視線轉到了車裏另外兩人身上。

周韞玉臉色很白,在裴寄看向她的時候似乎就已經意識到他要做什麽了。但她沒有反抗,任由自己的身體輕輕一推就被推出了車裏。或許她覺得虎毒不食子,這個男人會放過他們的孩子。

“娘!”裴煦驚懼的大喊一聲,就要跟着跳下車去。他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車去,卻又被嬷嬷捂住嘴巴拽了回來。

年邁的老嬷嬷捂着他的嘴巴不許他發出聲音,涕淚縱橫的跪在那裏祈求:“老爺……小少爺是您的親骨肉,他年紀還小,他什麽都不會記得,求您,求您留下他……”

裴寄猶豫了一陣,但他沒有猶豫太久,一股壯年男人才會有的力道掀了過來。摔下車前,裴煦只聽到裴寄狠絕的聲音道:“留他長大了報殺母之仇嗎?”

冬日雪很厚,裴煦被摔進了雪堆裏,又掙紮着爬起來要往回跑去找他的母親。身後是嬷嬷哀痛欲絕的聲音:“少爺……少爺別過去,少爺,別看,別看,我可憐的少爺……”

他沒管,往前跑了幾步,他不知道為什麽剛剛虎狼一樣的流民暫時在這裏停住了……他們在吃什麽?血肉模糊的一團。

裴煦的腦子已經知道那是什麽了,但他的身體一時間還沒從噩夢一般的現實中醒過來,他踉跄着往前跑了幾步,控制不住的跪在那裏吐了出來。

他聽到流民群裏有人驚喜的喊了一聲:“那兒還有一個!王八官兒的小王八羔子!”

“捉過來一塊兒吃了!”

裴煦自小耳力過人,除了流民的騷動,他還聽到了大批的,馬匹踏地的聲音。

但聽到也只是聽到,他的大腦已經無暇反應這是什麽意思,他的全副感官都集中在胃中,他的胃部痙攣着攪在一起,像是連心髒也一并融化了。

又下雪了,流民擠過來,撕扯他的身體。

“融融……融融……醒醒……”

好像有人在喊他,怎麽可能,哪裏還會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除了他自己,哪兒還有人盼他活着。

“融融……做噩夢了嗎?”

身上好疼,眼睛被血糊住了,流民走了,騎馬來的是旁邊州郡調來的守軍。

好冷……

身體騰空了,被人抱起來了。

是誰啊……

他被裹進溫暖的披風裏,耳邊是簌簌風聲。雪還在下,落在他臉上,融化,視線漸漸清晰了。

十三歲少年人的臉和眼前二十一歲青年人的面容逐漸重疊。

裴煦睜開了眼,可漆黑的眼瞳濕漉漉的,依舊空茫沒有焦距。

姬元徽一聲一聲片刻不停的喚他,好半晌他眼珠終于滾動了一下,顫抖着抓了好幾下才回抱住了姬元徽,然後聲音嘶啞的哭了起來。

“殿下……”他終于發出聲音來,驚懼又絕望。他抓着姬元徽,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抱住一塊浮木。

“在,在。”姬元徽心疼得不行,輕輕給他拍着背,“又魇住了,夢到什麽了,怎麽吓成這樣……”

這不是裴煦第一次夢魇了。

畢竟自己一個人睡了二十多年,剛成婚時姬元徽還是不習慣抱着人睡的。但同床共枕了幾日後姬元徽就發現裴煦時常會半夜驚醒,裴煦驚醒後回過神來就會悄無聲息的往他懷裏靠,似乎挨着他能睡得安穩些。

裴煦似乎很怕自己一個人待着,喜歡養些叽叽喳喳的鳥雀添些熱鬧。麻雀也好,烏鴉也好,只要能陪着他就好。

能裝模作樣抹兩滴眼淚拿來讨巧賣乖的事,全都是裴煦不放在心上的。他對自己真正害怕的東西從來都是絕口不提,守口如瓶。

姬元徽也不硬逼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遮掩着不願露于人前的陳年舊疾,沒必要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非得去撕扯着別人流血的傷口看。

只是從某天起,姬元徽開始抱着裴煦睡了,希望這樣能讓他睡得好些。

“別怕,別怕……”姬元徽輕聲在他耳邊道,“不要害怕,我不是送給你一把刀了麽,因為什麽害怕,就拿那把刀去殺死什麽。要讓仇人害怕,不要讓自己難過,恐懼的東西消失了,就不會做噩夢了。”

裴煦情緒漸漸緩和下來,他不再哭了,只是神情依舊恍惚:“我會……我會殺了他的……”

姬元徽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是黃昏下的海面,揚起紅色的浪,難以言明的情緒摻在浪裏,堆疊,翻湧。

悔恨,痛苦,無助……

姬元徽知道他這個時候需要什麽,抱緊了他,一遍一遍吻他,在他最迷茫的時候教他一些新的思路:“別難過,融融,你沒有做錯什麽,錯的是他們。誰讓你難過你就殺了誰,讓你難過是他們的錯,所以他們該死。”

裴煦有些茫然:“是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夜深寂靜,姬元徽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這方世界裏只剩下這唯一的聲音了,“這些苦原不該你受,把刀拿起來,你要還回去。可以去恨,但不要怕。”

裴煦被抱得很緊,姬元徽的手還搭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拍着,像是某種鼓舞。他不再流淚,沒有什麽表情的盯着某處,似乎在緩慢的思考着什麽。

他似乎終于從噩夢中掙紮了出來,語氣痛苦又憤怒:“憑什麽他高官厚祿妻兒成群,我母親卻屍骨無存……他睡在我母親的屍骨上高枕無憂,他過得太好了,好得讓我光是想起來都寝食難安……”

他丢棄了白日裏所矯飾出的那副溫和馴從的模樣,恨意怨念在黑夜中被激發,放大,最後燎起一片野火來。

“對……是該拿起刀來。”裴煦靠在姬元徽懷裏閉上眼,“這條命已經爛成這樣了,事情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

姬元徽聽了前半句剛想說對,聽完後半句卻發現裴煦好像理解歪了,還歪了不止一點。

讓你要別人命,沒讓你連自己的命也不當回事啊。

“話不是這麽說的……”姬元徽想糾正,但裴煦看起來實在是精神不佳,不像是能聽進去的樣子。

改日再說吧……今天讓他好好休息。

姬元徽把人放倒,給他蓋好被子:“再睡一會吧,你太累了,睡醒就好了。”

像是為了讓他安心,姬元徽許諾似的對他道:“我們是站在一處的,你想做什麽,我都會幫你。”

裴煦定定望着他,用嘶啞的嗓音說了聲好。

[殿下是這世間最好的人]

[我會報答殿下的]

“嗓子都這樣了,別說話了,睡吧。”

……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姬元徽就起來了,他告了假,吩咐廚房炖了梨湯,牽了匹馬就出門了。

馬還是老樣子留在了山下,姬元徽孤身上山,去找那老道。那道士不是回回都在山上,他抱着碰運氣的念頭推開了道士常住的那間房間的門。

今天運氣不錯,進門便看見那道人頭發蓬亂伏倒在案上,似乎睡得很熟。

姬元徽關門,走到桌前坐下想将人晃起來時,動作忽然停滞了下。

他的目光落在道人的頭發上,那原本如仙人般純白沒有一絲雜色的銀發間,出現了幾縷墨色的青絲,就如墨水滴落在雪地裏一般突兀。

姬元徽正愣神,就見平日裏晃都要晃上半天才會有點反應的人,今日竟自己醒了。那雙眼睛驀地睜開了,不做表情時是很冷淡具有壓迫感的一張臉,但他剛一開口,這點錯覺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他說:“玄孫兒,你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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