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既然被鎖定了目标,草花婆婆遮天蔽日的藤蘿和花朵幻術便失去了效用。

謝晏兮的劍氣環繞,那些藤蘿甚至不能近他的身,便已經被攪成了簌簌而下的碎屑,再在半空潰散成一片稀薄的妖氣。

元勘和滿庭對視一眼,謝晏兮毫無疑問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困字陣自然也可以變陣,化守為攻。

兩人一并起手印,這一次,掌心的符印齊齊向着謝晏兮劍端的方向而去!

“縛靈!”

兩聲厲喝一起響起,只見周遭空氣有了肉眼可見的波動,三清之氣揮灑流轉,此前守護這一方天地的困字陣驟而收縮,将草花婆婆縛于其中!

縛靈成功,元勘和滿庭都肉眼可見地稍松了一口氣,指向半空的手指卻依然極穩,一晃也不晃,生怕符印出現纰漏,功虧一篑。

好在草花婆婆剛被縛住停滞一瞬,謝晏兮便已經到了。

他提劍揮劍都如信步閑庭,方才分明被困,但他并無本分狼狽之色,便是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他足下卻自有火色吞吐,助他揮灑自如,如履平地。

凝辛夷看得分明,微微眯眼,心道能平步虛空,這至少也是合道化元的修為。以他如今的年齡來說,實在算得上是天縱奇才。更不用說,他身上燃燒的劍火,分明是覺醒的本命天賦。

只是過去她怎麽好像從未聽說過,謝家還出了這麽一個驚才絕豔的後輩。

這個念頭也不過瞬息而過。

因為半空中,眼見謝晏兮的劍已經追上了草花婆婆遁走的妖影。

這一次,便是在供奉着草花婆婆的白沙堤,也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助她的存在可以讓她逃脫。

玄衣不知何時隐去了身形,再出現時,是以一串麻繩綁了十來個村民,那些村民神色惶惶不安,懷中各抱了一把不同的器樂,看上去不過只是凡體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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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正是方才奏響白沙細樂之人。

玄衣并未傷人,這些凡體之子縱使反抗,也抵不過他翻腕輕擊,只是繳了這些村民們的械,旋即一并帶了過來。

那十來個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老的那位婆婆已經華發滿頭,皺紋的褶子深得宛如年輪,她的腳步有些蹒跚,全靠旁邊人的攙扶,才支撐到這裏。

凝辛夷掃了一眼他們手中的橫笛、直笛、曲項琵琶和速古篤等器樂,基本确認玄衣應該沒有漏人。

至少從方才的樂聲去反向推斷,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奏樂之人。

也不知是這些人正好湊在一起,還是玄衣也如她一般,能聞曲而辨樂器。

當然,從玄衣方才的表現來看,也不乏另一種可能。

他本就聽過,甚至對這白沙細樂很是熟悉。

此刻并非追究玄衣身上秘密的時候,空中劍光大盛的下一刻,一道黑影已經從天而墜,狼狽落在衆人面前,砸出一個不深不淺的坑。

草花婆婆的長發也亂了,身上肅穆華貴的服飾被劍意割開了無數道口子,纏繞于脖頸的無數長珠項鏈悄然少了很多,只剩下了最後兩串有些殘缺不全地挂着。

顯然,那些項鏈原來便是儲藏她妖力的媒介。

謝晏兮衣袂飛揚,劍尖的金火未滅,在他落地的同時,環繞草花婆婆,布下了一個劍陣。

直至此刻,那一直環繞在白沙堤的妖氣,才終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已經露出了魚肚微白的天穹。

這個長夜終于即将迎來清晨。

“草花婆婆——!”被玄衣縛住的惶然村民們終于見到了熟悉的面孔,卻驚愕于她如今的處境,不由得驚呼出聲,掙紮着想要向着她的方向沖來。

“你們對草花婆婆做了什麽!她、她是我們白沙堤的守護神,你們這樣,是會遭白沙堤反噬和天譴的!!”

情緒最是激烈的還屬那位最是年長的白發婆婆,她身軀佝偻,緊緊抱着懷裏的曲項琵琶,音色嘶啞:“放了草花婆婆!我這條爛命你們拿走!”

一片喧嚣中,草花婆婆終于慢慢直起身子。

無數劍氣虛指着她,她卻恍若未見,神色甚至都是平靜的:“放了村民吧,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我策劃的,他們不過是聽從了我的指揮,在特定的時間奏響了白沙細樂罷了。那樂聲中的幻術都是我提前布下的迷幻陣法,加上草木毒素的作用罷了。”

謝晏兮向着玄衣的方向看去,後者點了點頭:“我探過了,的确都是凡體之人。”

将草花婆婆擊落、讓她滿盤謀算落空的明明是謝晏兮。但下一刻,草花婆婆卻看向了凝辛夷。

“我很好奇,這一切本應無人知曉,你究竟是怎麽發現的?”

凝辛夷輕輕嘆了口氣:“殺鬼鳥鈎星的時候,你封住了阿朝的五感。雖然你動用的妖氣很微弱,但好巧不巧,我還是看到了。”

草花婆婆眼神微動。

“殺妖的過程确實殘忍血腥,或許的确不宜小兒觀看,但事後自然有洗心耳來掃尾,又哪裏需要你來出手。事有異常,勢必有因。”凝辛夷道:“我曾猜想是草花婆婆身為一方妖神,心底慈善,可你偏偏,只封住了阿朝一個人的五感。這說明,在場所有人之中,你只不想讓她一個人看到鬼鳥鈎星的死。”

“那便只能說明,鬼鳥鈎星,與阿朝一定有關。”

草花婆婆一雙眼死死地盯着她:“有關的可能性很多,你為何偏偏斷定她與謝家有關?”

凝辛夷擡手攏了攏自己的兜帽,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在意。我以這一身遮掩身形,阿朝卻在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就喊我大姐姐,識出了我的性別。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麽。現在我終于懂了。”

凝辛夷的手透過層層虛影,摸了摸淚眼婆娑的阿朝的發頂:“那是因為,她早就是靈體了。靈體看人,看到的自然也是靈體,所以在她的眼中,我從來都無所遮掩。至于為什麽我可以觸碰到她……不得不說,你真的很會反向用障眼法。竟然反過來利用了捉妖師能看到和觸碰靈體的這一點,來降低了我們的警惕性。”

無論出于什麽原因,這無疑算得上是對阿朝的利用。

草花婆婆聽出了凝辛夷言辭中暗藏的冷嘲熱諷,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至于後來那些……”凝辛夷苦笑一聲,終于回答了草花婆婆之前的那個問題:“倒不是有什麽蛛絲馬跡,只純粹是我的推測而已。沒想到,竟然真的讓我猜中了。”

“原來如此。”聽聞只是推測,草花婆婆閉了閉眼,終于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換句話說,如果當時白沙細樂未停,我也沒有攻擊你,阿朝沒有沉默,哪怕說一聲不知道……你也不會篤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等凝辛夷回答,草花婆婆卻又有些釋然地笑了笑:“看來是這位姑娘實在聰慧,從細微處見真相。而非此前我所猜測的,或許是白沙堤中有人口風不嚴,終是将此事洩露了出去。如此,便好。可能這便是白沙堤的命數。”

“命數一言,實在荒謬。”倏有一道略帶生硬的聲音響起,程祈年一瘸一拐地走上來,環顧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大戰毀成了一片廢墟的周遭:“白沙堤如今這般,依我看,分明都是人禍!”

草花婆婆愣了愣,打量了程祈年片刻,倏而拊掌大笑起來:“這位平妖監的大人所言,确實不錯。如今這一切,可不就是人禍嗎?”

她有一張分明美豔,眉眼之間卻極是和藹的面容。常年來整個白沙堤村民對她的供奉極足,而她本為木魅,性情溫和,自然也長了一張讓人天生親近的臉,無論是少女姿

态抑或老妪模樣,都讓人生不出什麽對她的惡意。

“這位姑娘分明都已經猜到了鬼鳥鈎星的身份,但你們為什麽從來都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但此刻,草花婆婆的笑容變得愈發詭谲,仿佛要将那張臉上的和煦徹底撕裂:“鬼鳥鈎星到底是因為什麽而存在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憑空出現的妖祟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複雜,卻也簡單。

除卻那些從從極之淵逃逸而出的妖祟之外,天地之間的惡念,也可以滋生妖祟。

這也是洗心耳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

洗心耳通常不過通靈見祟的修為,卻天賦使然,能夠以字訣配合瞳術,讓看到了妖祟而惶惶不安之人忘記自己看到的一切,并且将這段空缺的記憶修補成普通記憶,避免這段記憶在這些人心中發酵,種下惡念的種子。

因為這個世界上,能夠滋養妖祟的沃土,從來都不是某一方真正意義上的土地。

而是人心。

這個問題的答案,凝辛夷其實是想過的。

鬼鳥鈎星,乃是集母親的怨念,冤魂而出現的。

母親。

到底哪裏才有母親。

每一個有小孩子的家庭裏,都有一位母親。

那些此前還不曾非常明确的暗號與信號重新浮現在了凝辛夷腦海中。

黃衣婦人究竟為何說,自己當時就應該随着阿寧而去。

她為何如此悲恸又後悔,就像是覺得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又或者說,她好似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存在。

就像是彼時如同孤注一擲地燃燒自己一般,從天而降,佯做要攻擊這裏,卻最終被她以扇骨洞穿的鬼鳥鈎星一樣。

凝辛夷沉下思緒,擡眼看向草花婆婆:“自然是因為,鬼鳥鈎星的孩子們被殺了。”

“孩子……們?”元勘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字。

凝辛夷颔首,目光落在那些孩子們的虛影上,帶了嘆息之色:“如果我所猜測不錯,應當便是在謝家滿門皆亡後,鼓妖失去了原有的供奉,為了維持妖力而吞噬了這些孩子們。因為孩童身上有着最精純的三清之氣,最能滋養妖神的元嬰。”

之後的事情,她不說,大家也都順着她的話想了出來。

“孩子們的母親在絕望和憤怒之中,逐漸引來了鬼鳥鈎星,甚至我猜,她們其中的一些自願與鬼鳥鈎星融為了一體,只為了找鼓妖報仇。”凝辛夷繼續道,卻又因為透支過多,嗓音逐漸沙啞,不由得別過頭,咳嗽了兩聲。

接下來的話語,是謝晏兮替她說完的:“可鼓妖到底是享受了千年供奉的妖神,鬼鳥鈎星哪裏是它的對手,而妖神之間也并不能動手。所以草花婆婆你才設下了如今這個局來一石三鳥。”

他豎起三根修長的手指,逐次道:“一為超度鬼鳥鈎星,二為給孩子們報仇。”

草花婆婆神色不變,問道:“三呢?”

程祈年已經跟上了兩人的思路,咬牙道“如我所料不錯,三……自然是為了除掉鼓妖。如此一來,白沙堤的範圍裏,應當就只有你一只妖神了。畢竟對你們争強好鬥的妖族來說,一山豈能容二虎。”

草花婆婆聽完,臉上卻慢慢露出了一個帶了點興味的笑:“是嗎?”

已經與草花婆婆交手了這幾個回合,凝辛夷在看到草花婆婆這個表情時,心頭便已經一跳。

幾乎是同一時間,謝晏兮也低聲道:“不對!”

是不對。

她推測的方向,興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凝辛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将自己之前所有覺得古怪的地方再串一遍,找出其中的遺漏。

是了,最開始的那個時候,她其實便已經覺得,鬼鳥鈎星死得……未免有點太過輕易了。

甚至于……雖然此刻所有人都已經竭盡全力,滿身是傷,多少都已經強弩之末,但她依然覺得,擊敗草花婆婆的過程,多少有點太簡單了。

那可是受了一方供奉香火這麽多年的妖神,怎麽可能鬧出的動靜比已經斷了供奉香火的鼓妖還要小一點?

一定要說的話,連同草花婆婆在內,她們的活着和死去,就像是要完成某種使命。

……什麽使命呢?

凝辛夷扣緊手指,思緒飛轉,目光倏而停留在了那一隊被玄衣抓回來奏響了白沙細樂的村民們身上,腦中緩緩出現了一個答案。

譬如——

讓他們殉葬。

這個念頭剛剛落入她腦中,凝辛夷已經高聲道:“離開這裏——!現在,立刻,所有人都離開!她是故意的!她想要我們所有人都死在這裏!”

話音落,凝辛夷已經看到了草花婆婆眼中閃過的寒芒。

毫無疑問,她再一次猜對了。

狂風倏起。

謝晏兮已經順勢提起距離他最近的程祈年,身形向後急退而去,同時周身劍意大漲,原本将草花婆婆困住的劍陣從一層變成了密密麻麻三層。

元勘和滿庭也已經起身飛掠,而玄衣在遲疑一瞬後,到底還是放開了将奏樂村民們捆綁在一起的麻繩,也向後退去。

只剩下凝辛夷一個人在原地。

不是不想動,是方才消耗實在太大,一口氣沒提上來,四肢竟是有了短暫的麻痹之感,讓她一時之間無法動彈。

她在心底苦笑一聲,心道別不是自己給別人示警之後,反而是她要折在這裏了吧。

念頭才起,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眼前,劍氣起陣,将第一波爆沖向她的妖氣削散,再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一把将險些被倏而掀起的狂風帶走的凝辛夷抓住。

兜帽被吹得歪歪扭扭,情急之下,凝辛夷只得擡手在臉上一抹,将原本白皙的小臉塗了亂七八糟的黑沙和泥土,還不忘将頭發順勢揉亂。

被謝晏兮無情扔出去、一臉驚愕的程祈年在半空翻滾了小片刻,才落到了稍遠處的玄衣懷裏。而玄衣分明在後退一瞬後,就要提氣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而去,結果卻硬生生被程祈年砸了回去。

一步都沒提起來,反而被砸得倒退兩步,直接坐在了地上。

玄衣:“……”

程祈年眼冒金星,才要說一句什麽,便聽玄衣冷漠道:“你身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零件快要把我骨頭碾碎了,還不快點起來?”

程祈年:“……”

他一邊吐血,一邊試圖抓着同僚的袖子起身,才要忍不住指責兩句謝晏兮的動作未免也太過粗暴,結果一擡眼,神色卻又頓住。

方才淡下去的妖氣重新聚攏,遮天蔽日,将泛出魚肚白的天穹徹底遮蔽,妖紫近黑,一位妖神真正的實力在這一刻終于徹底展露了出來。

而妖力漩渦的中心,無疑正是凝辛夷和謝晏兮所在的位置!

“既然知道了,就一個都別想走。”草花婆婆有些癫狂的笑聲響了起來:“你們都應當感謝這位姑娘,好歹你們在死前能知曉一切,而非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去——”

妖力咒陣的光在白沙堤的上空亮起,那妖氣竟是将半座山巒和整個村落都徹底籠罩,不斷有咒陣的光亮起一隅,展露出繁複扭曲的線條。

“……天地棺椁。”謝晏兮擋在凝辛夷面前,擡頭看着天穹,已然辨認出了草花婆婆究竟在白沙堤布置下了什麽,他神色凝重,卻在低頭看到凝辛夷的臉時眼神頓了頓:“你臉上……”

凝辛夷飛快接話:“容貌醜陋,只得以泥土遮蔽,形容狼狽,還請見諒。”

又一把将被風刮飛的兜帽抓了回來,硬生生遮住臉,有點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剛剛說什麽?天地棺椁?那是什麽?”

她動作飛快,自然也就沒有看到謝晏兮眼底的那一抹啼笑皆非。

“所謂天地棺椁,便是将一方天地與世隔絕,再将其中的所有生靈都滅殺殆盡,讓此處從此升級絕斷,成為真正荒蕪的不毛之地,從此再也無法生出一株草,一朵花。”謝晏兮的聲音很淡,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空中不斷亮起的那些咒陣脈絡上:“但想要聚出此陣,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僅僅是要将妖神自己的所有妖力都燃燒殆盡,更要這裏原有的所有生命都心甘情願成為天地棺椁的養料。”

凝辛夷心底悚然。

她看向已經在妖風沖擊下暈過去了的那些奏樂村民,卻發

現他們臉上竟然沒有驚恐與掙紮,甚至好似從一開始就知道、并且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咒陣不斷凝聚,妖氣還在節節攀升,程祈年腰間挂的妖氣羅盤瘋狂擺動震蕩,他指間捏符,不顧自己的三清之氣已經消耗殆盡,強打精神,數次想要起符通知神都平妖監這裏的情況,卻顯然尚未成功。

元勘和滿庭數次想要接近謝晏兮和凝辛夷,卻被過分兇悍的風刮到難以寸進。

謝晏兮卻不退反進,他的長發被風吹起,遙遙擡劍,指向依然被他的劍陣困在原地的草花婆婆:“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說服這一整個村落的人,以你和他們所有人的性命為陣眼,只為了殺我們幾個人的?”

他微微俯身,凝視草花婆婆的眼睛,音色冷冽:“就當是讓我死個明白。草花婆婆,我們這幾個人中,到底是誰與你,與白沙堤,有這麽大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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