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草花婆婆的神色劇烈變幻, 就連靈體消散的速度都變緩了一瞬。

妖瘴與天地棺椁一并破碎,塵世的味道與天光一并灑下,将草花婆婆此前密布的毒也沖散。

昏迷過去的衆人帶着迷茫和警惕醒來, 環顧四周, 卻見一片廢墟之中,靛青色染血的身影挺拔立在那裏, 他的劍卻插在衆人面前,展開了一面薄金色的劍陣, 顯然是将他們護于其中。

元勘正要呼喊一聲, 問問他情況如何,然而從他的角度看去, 又正好看到了謝晏兮懷裏穩穩抱了個人。

元勘倒吸一口冷氣,硬是将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縱使看不清臉,也不難判斷,師兄懷裏的, 是那位外鄉人姑娘。

元勘思緒急轉, 已經腦補出了自己昏迷後的畫面。

定是外鄉人姑娘與自己一樣陷入了昏迷, 而師兄則一邊護着她, 一邊與那草花妖祟周旋許久,直到破局。

他正這麽想着, 卻聽草花婆婆的聲音有些輕渺地響了起來:“謝?扶風謝氏的謝?”

她似是辨認了許久, 才有些遲疑道:“……謝晏兮?”

謝晏兮音色依然淡淡:“正是。”

草花婆婆有些渾濁的眼神開始重新出現光彩,她近乎仔細地打量着謝晏兮的模樣, 然後注意到他不動聲色地垂眸看了一眼懷中的人, 再看向她的時候, 眼瞳裏已經帶上了一些請求之色。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距離元勘不遠的地方, 玄衣在聽到“扶風謝氏”四個字的時候,眼瞳劇烈地抖了一下。

但他飛快轉過了頭,将自己的所有神色都掩住。

自然沒有注意到身邊一并醒來的程祈年倏而握緊了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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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如此。”草花婆婆看着他,她慢慢搖頭,眼中終于蓄滿了淚水:“天意如此啊……天地棺椁的棺木,終究是不能蓋棺啊。”

她沒有再說更多,自然明白謝晏兮的那一眼,是請求她以此為遮掩,不要暴露自己懷中人方才做了些什麽。

鬼咒師的身份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太過敏感。

草花婆婆權當他是對救命恩人的一份感謝。

程祈年的聲音帶着些沉悶,從身後遙遙響起:“為何他姓謝,這棺木便不能蓋?”

“自然是因為,白沙堤本就是扶風謝家的墓冢,這裏的所有村民都是謝家的守墓人。守墓人怎麽可能傷害到墓主人呢?”一道有些沙啞的少年音帶着澀然響起,玄衣面無表情地開口:“這事情連我都知道,你這個平妖監的經科第一,怎麽連這一條都忘了?”

程祈年的手蜷得更緊,但隐在破碎的衣袖之下,與廢墟揚起的泥土混在一起,并不明顯。

他抿了抿嘴:“原來如此,是我忘了。”

草花婆婆的目光卻因為玄衣的那句話,遙遙落在了他的身上,再不動聲色地落回謝晏兮身上,如此輕飄飄來回,終于閉了閉眼。

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草花婆婆的計劃的确本來萬無一失。

她分明早就已經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确保這個玉石俱焚的計劃不出纰漏。

可她唯獨沒有想到,又或者說,是白沙堤此處到底太過閉塞,讓她沒能提前知道謝家最後的血脈已經持劍涉水而來,重新推開了謝家的大門。

謝家沒有絕後,血脈還将繼續蔓延下去。

白沙堤書寫在血脈之中的守墓人職責,也将代代相傳,繼續下去。

她确實聽聞阿朝提及了這件事情,自然難免驚慌一瞬,然而思前想後,也只能孤注一擲,依然開啓自己的計劃。

她在賭。

也在觀察。

她賭來的人裏,不會這麽巧到正好有那位謝家的後人。

而她的觀察中,沒有人用謝家劍,沒有人用謝家醫術,也沒有人起謝家符。

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

直到此刻。

草花婆婆的靈體已經虛幻到了極致,但她的目光還是遙遙落在了謝晏兮身上,她像是在看他,卻也像是在透過他去看更遠處的人。

那是一種唏噓又極其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神色。

她是看着他長大的。

卻在最後以這種方式重逢。

落得如此誰也不想要見到的結局。

他沒有死,她本該欣慰。

可為何偏偏是這樣的重逢。

她倏而笑了一聲,終于留下了她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孩子,好好活下去。”

妖火與天地棺椁逐漸綿延成一線,天穹是一層薄薄的藍,白沙堤萬物寂靜,草木燃盡,千鳥飛絕,再無生息。

空氣之中重新有了三清之氣流轉,凝辛夷從力竭中找回一縷意識,睜眼時看到的,便是渙散成一片、與她重生後的夢境中有些相似的燎原。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之前她還在尋思,前世她阿姐凝玉嬈莫不是最後就折在了這天地棺椁之中,才有了後來她替嫁一事。

但此刻的火色,卻讓她有些游移不定。

總不能上一世她就死在這裏了吧?

也不是不可能。

但旋即她又反應過來,在場這些人,又有哪個知道她的乳名呢。

凝辛夷提起的心放下些許,再擡眼,便見草花婆婆的靈體徹底消散,最後一縷虛影拖着一只金色紅抽繩的收妖袋,飄落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很眼熟。

眼熟到凝辛夷在沉思中,甚至沒有覺察到自己還在謝晏兮懷裏。

直到她終于想起自己在那裏見過這只收妖袋。

這不是程祈年扔出去搶了鬼鳥鈎星的那一只嗎?

怎麽會在草花婆婆這裏?!

凝辛夷猛地想要回頭去看程祈年,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頓時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她怎麽還被他抱在懷裏?!

“謝……!”她幾乎脫口而出他的名字,到了嘴邊才硬生生咽了回去,想起自己理應不知道,很是憋了一瞬,連帶着氣勢都弱了一截:“放我下來。”

謝晏兮倒是沒有為難,将她放下的時候,手指隔着她的衣袖從腕間松開。凝辛夷這才恍然,自己這麽快就醒

來,原來是他在不斷向自己體內渡三清之氣。

與她儲存在三千婆娑鈴中,再調用的渡氣不同,謝家本就擅醫道,經他們的手送出的三清之氣,溫和平穩,最能撫平一切傷病。

只是想到兩人方才的姿勢,和她脫口而出的那個字,道謝的話多少有點燙嘴。

凝辛夷咬了咬牙,才開口:“多謝。”

謝晏兮低眉看她,揚了揚唇,卻示意她去看前方。

荒蕪一片的土地上,是孤零零的,草花婆婆的本體樹樁。

那一墩漆黑樹樁的截面幹脆利索,足以可見草花婆婆在自戕這一擊時,是多麽地破釜沉舟,不留後路。

而在她的本體旁邊,多了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土包。

小土包是被挖開的,空隙剛好夠落入一只捉妖袋。

小土包前,有一塊石碑。

石碑正面無字。

背面卻是那些母親的名字。

不是嫁為人妻後空餘的某某氏的名字,而是真正的,屬于他們自己的,她們作為母親的名字。

那些名字密密麻麻寫了一整面,每一個母親的名字後面,還書寫着某某某之子、某某某之女的稱呼。

這是屬于母親和她們的孩子們共同的墓碑。

程祈年有些慌亂地滿身尋找,發現本應挂着這只捉妖袋的地方,不知何時被另一只空空如也的袋子替代,早就被偷梁換柱,而他一無所覺。

“我要将她葬在這裏,平妖監的監使大人,你沒有意見吧?”與其說征求意見,凝辛夷的這句話,更像是某種不由分說的通知。

言罷,她也不等程祈年和玄衣有什麽回應,便已經俯身。

裝着鬼鳥鈎星的收妖袋落入草花婆婆早就挖好的墓坑中。妖屍直接埋于土壤,會讓土地異化,所以鬼鳥鈎星只能長眠于收妖袋之中,卻也終究算是魂歸大地,葬于自己的孩子們身邊。

有風吹來,風聲裏隐約有孩童們喊娘的聲音。

他們的娘不再是觸摸不到的一縷風。

而是變成了沉眠于這裏,與他們永遠都相伴的存在。

縱使是妖祟。

縱使不再如記憶中那般溫柔。

縱使妖祟的面容看起來實在可怕。

但即使變成了妖祟,在見到自己的孩子時,她還是會努力露出最親切的笑容。

也許來世她還能聽到自己的孩子呼喚出的那一聲。

娘。

他們經歷了這個世界上最無奈也是最殘忍的分離。

卻也終究在這一方小小的墓冢之中團聚。

長風吹過,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藤蘿枯枝漫卷,沾染塵土,滾過白沙堤的長坡,向着不知名的遠方而去。

草花婆婆已經完成了所有的使命。

白沙堤,無人生還。

凝辛夷手頭沒有香,巫草倒是有一大把,這種地方也沒什麽好講究,她現場搓了三根巫草點燃,插在了那塊無字碑前。

青煙袅袅。凝辛夷沒有拜,但她在心底重複了一遍彼時對草花婆婆的承諾。

鬼咒師以眼瞳溝通天地,以言靈代行神鬼威勢。

所以鬼咒師的承諾,有諾必踐,否則言靈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這也是草花婆婆在看出凝辛夷是鬼咒師後,終于松口、願意相信她的原因。

此間事終于告一段落,凝辛夷長長松了一口氣,待巫草燃盡,被風吹成一抹松散的灰,這才回頭,想要與其餘幾人辭別。

在這裏耽誤了這麽久,趕回謝府說不定還和謝晏兮他們一路,既要甩開他們,又要搪塞紫葵等人,一想到這裏,凝辛夷就想要按一按眉心。

這一趟不能算是全然沒有收獲。正相反,她從草花婆婆這裏獲取的情報,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多。

凝辛夷邊沉吟,邊斟酌詞句,打算開口辭別。

結果一擡頭。

卻見眼前一片寧靜祥和,長燭沿着白木板橋蜿蜒而上,白沙堤燈火璀然。

風聲,樹聲,燭火聲。

聲聲入耳。

凝辛夷站在高處的白木板橋上,額前的發與兜帽一并被風吹起,她恍惚一瞬。

……這是哪裏?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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