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章
第 32 章
“小姐!小姐你可算醒了!這都過去足足六日了, 您與謝公子的婚約,可就只有一日時間了!”眼見門開,紫葵一路小跑過來, 連語速都一并加快:“我一直守得很好, 沒有讓任何人接近過這裏!”
凝辛夷卻沒有誇獎她,而是目光沉沉落在一邊。
紫葵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啊”了一聲,忙道:“那是謝公子身邊的元勘大人送來的, 說務必要讓您在醒來後的第一時間品嘗到……”
凝辛夷:“……”
她是說了什麽讓元勘誤會的事情, 還是在不知道的時候和他結了什麽梁子,才讓他反過來這麽報答她的?
這一筆她暫且記下了。
紫葵說到一半, 便看到了凝辛夷越發不虞的神色,聲音漸小:“那、那我這就撤下去!”
又忍不住小聲辯解一句:“我就說,這味道稀奇古怪的,難道能是什麽好東西?他卻偏說這玩意極好, 還讓我千萬看好, 不要被人偷喝了。都怪我, 偏信了他的胡言亂語。”
凝辛夷冷笑一聲:“是極好。你還曾見過。”
紫葵不解其意, 露出茫然表情。
凝辛夷轉身:“謝晏
兮回來的時候,手裏不就提着這東西嗎?”
紫葵僵住。
片刻, 她想起來了什麽, 一些帶着血腥的記憶向她襲來,紫葵的臉色逐漸變得五彩紛呈, 一言難盡, 然後猛的舉起手帕捂住鼻子, 指揮大家一起飛快把那個小爐帶走了。
餘味繞梁,但到底源頭已經被毀屍滅跡, 不妨礙凝辛夷終于在沒有彭侯湯味道的環境下沐浴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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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腐爛腥甜味道的對比下,連嬰香都變得好忍受了許多。
凝辛夷揮手屏退了侍女。
在小時候那件事後,她已經學會了自己捏訣來加熱水,再在侍女前來侍奉時,将水溫散去。
凝三小姐沐浴時,如非她傳喚,決不能有任何人靠近。
這一條也與她定下的其他荒唐規矩一般,早已牢牢寫入了每一位凝家侍女的心中耳中。
饒是如此,凝辛夷自從不離身的三千婆娑鈴中取了符箓出來,揚手貼于四方,一旦有人接近,便會提醒她。
至此,她才将自己徹底沒入對常人來說實在有些太熱了一些的浴湯中,閉上了眼,只有長□□浮在水面之上,散落花瓣之間。
幾個呼吸後,三清之氣開始沸騰。
白紙蝴蝶悄然浮現在水面上,但那些白紙蝴蝶,卻是全然的斑斓之色,更像是沾染了人間記憶的八歡七苦。
浴湯的水沾濕白紙蝴蝶們的翅膀,那一層層的斑斓色彩也被洗刷剝落,沉入水面,絲絲縷縷,如墨線一樣被引入凝辛夷體內。
像是某種吞噬。
那些色彩,是她此行和見過的所有的記憶。洗心耳所能獲取和看到的,不過是代表金紅黑三色的憂懼和怖,但她所能看到的,卻是記憶中所有情緒的全貌。
她吞噬這些記憶與情緒,再通過這樣的吞噬,讓自己的三清之氣複蘇。
凝辛夷慢慢仰起頭,素白小臉終于浮凸出水面,呼出長長一口氣。
水面之下,被層疊的桂花與逐漸湮滅身形的白紙蝴蝶遮掩的,是她肌體雪白的軀殼上,自胸前到腰後,從背後到上臂,被神秘晦澀的黑色細紋勾勒出的封印法陣。
那封印的走勢與密紋紋路與那只她所枕的劍匣纂刻的線條有一種隐晦的相似,層疊繁複,交錯又好似全無規律,多看一眼,都會覺得頭暈目眩。
凝辛夷自己也不願意多看。
多看一眼,她都會難以抑制地升起對自己的厭棄。
厭棄自己的身體,厭棄自己的靈魂,甚至厭棄帶給自己力量的源頭。
因為吞噬本身,就不應是人類所為。
又或者說,只有妖才會吞噬人類的一切作為力量。縱使她吞噬的不過是人類的情緒,但這也已經代表着,她有那麽一部分,與普通的人類不同。
從知道這件事的那一天開始,她便再也沒有如同夢境中那般,對自己的父親有過任何孺慕之情。
因為她已經知曉。
她不配,也不該有任何期待。
*
謝晏兮仰面朝天,面無表情地躺在一張石床上。
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經被滿庭仔細剪開,一片一片扔在了地上。
那些布料色沉發污,顯然早就已經被血浸透,又幹在了肌膚上,非得這樣小心揭下,否則便會讓本就已經情況不容樂觀的傷口雪上加霜。
元勘在旁邊憂心忡忡,眉頭緊鎖,還帶了點稚嫩之色的臉上卻還挂了點啧啧稱奇:“師兄,都這樣了,你還能這麽生龍活虎,先去看一趟凝家小姐再回來。若不是滿庭正好看到了回來時的方向,我們可真要被你的表面冷漠給騙到了!”
謝晏兮望着天花板:“元勘,你今年多大了?”
元勘愣了愣:“十、十四。怎麽了師兄?”
“可惜了。”謝晏兮淡淡道。
這麽沒頭沒尾一句,元勘頓時緊張了起來:“怎麽就可惜了?十四歲怎麽了?滿庭還比我小兩個月呢!”
謝晏兮道:“我答應過師父照拂你們到十六歲,如今還差兩歲才可以把你趕出府去,怎麽不算是一種可惜。”
元勘:“……”
元勘麻溜閉嘴了。
但閉嘴不了半柱香。
元勘背着手,在旁邊走來走去,時而探頭看一眼滿庭的進展,再看一看自家師兄血肉模糊的傷,替師兄倒吸一口冷氣。
滿庭實在受不了:“你能不能坐一會兒。”
元勘嘆了口氣:“是我不想坐嗎?是我坐立難安啊!咱們師兄明天就要洞房花燭夜了,這一身的傷,怎麽交代,怎麽去見新娘子?滿庭,你可得加把勁,我看那凝小姐不像是好糊弄的樣子,明晚說不定有得師兄受的!”
滿庭心道他只是個醫修,又不是什麽能續骨生肌的大羅金仙,而且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師兄這滿身的傷也得躺十天半個月。
“師兄洞房花燭,又不是你洞房花燭。”滿庭實在沒忍住:“凝小姐就算再不好糊弄,也總得體諒師兄平妖受傷。”
元勘“啧”了一聲,臉上寫滿了“我恨你滿庭是塊啥也不懂的木頭”,他用手比劃了半天,滿庭什麽都沒看懂,不由得皺眉,元勘只得比口型。
比了半天,不小心漏出來一句:“……不行!萬一師兄他不行……!怎麽辦!”
這下滿庭聽到了。
滿庭滿臉嚴肅,斬釘截鐵:“本來就不行!”
元勘愣住。
未曾想滿庭又苦口婆心地看向謝晏兮:“師兄,你可不能逞能,要靜養,能躺着就不能坐着,能坐着就不能站着,出門最好八擡大轎,馬車也不能少于四匹馬。”
元勘:“……”
這個榆木腦袋,他都那麽明顯地努力小聲了,怎麽滿庭偏要這麽大聲說出來!
怎麽小他兩個月就這麽不開竅的嗎!
謝晏兮:“……”
他一點也不想看兩張還挂着稚嫩的少年臉上對他到底“行不行”這個事情的擔憂和牽挂。
“元勘,滿庭。”他終于慢慢開口,聲音帶着壓抑情緒後的刻意平緩:“這一趟白沙堤之行,身上的符箓都用光了吧?神行符,匿蹤符,辟邪符,守身符,各畫三十張,三天後交給我檢查。”
元勘愣住。
滿庭也愣住。
四種符,三十張,三天。這意味着一天要畫四十張符。
以他們如今的境界和速度,平均十張符要報廢六張,這意味着他們一天大約要畫一百張符,才能堪堪勉強完成。
而一百張符,等同于将他們體內最後一縷三清之氣都徹底掏空,經過一晚上的吐息納氣後勉強填平,第二日旭日高升,再周而複始。
謝晏兮看似随口報數,實則分明是将兩人如今能夠調用的三清之氣算得一清二楚,勢必要将兩人徹底榨幹。
滿庭:“……”
是他先開口的嗎,他什麽都沒說啊,就是關心了師兄一下,為什麽還要帶上他。
周遭終于陷入了讓謝晏兮滿意的一片安靜,罰畫符這事兒元勘實在太有經驗,這會兒已經馬不停蹄地開始屏息納氣。
納氣到一半,元勘又滿懷期待地爬了起來,欲言又止地盯着謝晏兮。
謝晏兮:“……”
謝晏兮掃了他一眼:“放。”
元勘笑嘻嘻湊過來:“師兄啊,按照你和凝小姐占的日子,明兒你可就要大婚了。雖然準備不太充足,師兄你如今又是這副體虛的不行模樣,但師兄大婚,我們做師弟的總不能不在場吧,萬一凝小姐生氣,我們還能為你美言幾句。所以,師兄,你看符箓這事兒……”
這事兒,不然就算了吧。
元勘心裏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邊說邊搓了搓手,未盡之意溢于言表,就差寫在臉上了。
謝晏兮:“……”
誰體虛?誰不行?
他閉了閉眼,剛想說元勘是不是覺得四十張還不夠畫,邊聽到了門外輕微的窸窸窣窣之聲。
“誰?”謝晏兮揚聲。
“回謝公子,奴婢是凝小姐遣來的。”一道侍女恭謹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凝小姐說,千萬不可叨擾到公子,只是有幾句話,想要與公子身邊的小元大人說。奴婢遍尋不到,才在這裏守候,不想還是驚擾到了公
子。”
“無妨。”謝晏兮掃了一眼睜大眼的元勘,道:“何事。”
元勘也在尋思凝家小姐有什麽事情找她,莫不是自己送去的彭侯湯深得她的喜愛,又或許是明日大婚前,凝家小姐又想要多問他幾句師兄的喜好?
啧啧,這謝府沒了他元勘,可真是不行啊。
元勘正在漫天亂想,侍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那侍女的聲音輕緩曼妙,說得卻是讓元勘先是全身輕飄飄,旋即沉甸甸的話:“凝小姐說,素聞小元大人在符箓一道極有天份,特來請小元大人多畫幾張辟邪招福的符箓,想明日大婚時貼在謝府。”
元勘:“……?”
侍女繼續道:“也不用太多,凝小姐說,謝府雖大,但如今尚未修繕完畢,所以三四十張應該也足矣。未來或許需要更多,小元大人如若留有餘力,自然多多益善。”
元勘:“……???”
元勘差點暈過去。
……自然也就沒有看到自家師兄那張因為痛極而沉沉如霜的臉上,浮現的一個極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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