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章

第 46 章

茶涼了。

凝辛夷并不介意茶涼, 再熱的茶入她的喉,也不過瞬息而過的一抹溫熱。

她從不會貪戀這樣的轉瞬即逝。

謝玄衣甚至沒有再多喝一口茶,只是在長久的沉默後, 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也希望我可以回答你。”他撚起一塊梅花酥, 眉梢眼底有了一絲極力壓制,卻依然流露出來了的躁意, 他手下輕輕用力,将那塊酥餅碾成了一小片細碎的渣:“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他又很是煩躁地重複了一遍, 仿佛希望凝辛夷能自己從他的語焉不詳裏聽出蘊含的意思, 又像是在掩飾什麽內心真實的想法。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

凝辛夷深深注視着他, 看着他眉間越來越多的躁意,還想要再說什麽,便聽書房外有腳步聲由遠至近,最後響起了幾聲有些微弱的敲門聲。

是紫葵。

“小姐, 小姐, 您忙嗎?”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出聲:“元勘說, 姑爺在四方局忙碌一日, 回來以後到現在都高燒不退,情況看起來不是很好, 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凝辛夷上一刻還在細思謝玄衣這個“不能”, 到底是哪種不能,下一刻便聽到謝晏兮病了。

……病了?

她的神色逐漸浮了一層古怪。

也許是他的劍太睥睨, 也或許是他重傷到那個程度也還能将她毫發無損地帶回來, 短暫休息後, 還能堅持完一場婚禮,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總之, 真是很難将這個人和病了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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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葵駐足在屋外,以她之能,決計感受不到房間裏還有其他人在。

謝玄衣聞言,煩躁之色還沒全消去,神色也有了些說不出的古怪。

他擡眉看向凝辛夷,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去看看我大哥嗎?

凝辛夷比了個眼色:他都這樣了,你不去嗎?

謝玄衣向後一靠,攤了攤手,眼神的意思昭然若是:他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他。你都不着急去看,我急什麽?

凝辛夷和謝玄衣對視了會兒。

凝辛夷倏而揚聲道:“有滿庭在,而且謝家人本也擅醫,我又不是醫修,我去又有什麽用呢?”

意思是說,謝玄衣這個謝家人去了說不定還有點用,她何必要去。

謝玄衣這人從小就最受不起激将法,這招別管在凝辛夷以前認識他的時候,還是現在,都很奏效。

但這一次,卻難得失了效。

只要不提及三年前,他的眼角眉梢的暴躁與不耐便也消退了大半,只留下了一臉我就不去,你奈我何的樣子。

紫葵哪裏知道屋中兩人的對峙,只心道滿庭和凝辛夷能一樣嗎?要她去,難道還要她出手去醫治什麽嗎?通常夫妻二人,其中一人病了,另一人擔憂陪伴左右不才是常态嗎?

她這麽想,便也這麽說了,結果房間裏陷入了一片奇異的沉默。

凝辛夷:“……”

平時也不是沒這麽聽紫葵說過,聽多了,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不當回事兒了。但今日在謝玄衣面前聽到這話,她卻驀地升起了一股不自在。

總不能當着謝玄衣的面露出對他大哥不管不顧毫不在意的表情吧?

紫葵還想再勸,畢竟要小姐和姑爺琴瑟和鳴也是息夫人交給她的任務之一,說是只有這樣,才能讓凝三老老實實帶在扶風郡,少肖想神都本就不屬于她的榮華富貴。

結果話才要出口,她卻只覺得後頸一涼,眨眼再睜的瞬息後,竟然一時之間有些迷茫,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此處。

她頓了頓,摸了摸頭,心道是了,小姐還交代了她要每日換藏書樓的符,她才換了兩層樓,此事關乎謝家根基,萬不可懈怠。

于是扭頭而去。

凝辛夷也沒想到,自己捏了紫葵的神魂這麽久,第一次主動讓她做什麽,竟是在這裏。

等她走遠,謝玄衣才好奇道:“你對她做了什麽?”

“抽了她一縷神魂而已。”凝辛夷根本沒有為自己解釋的念頭,只輕描淡寫道:“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難不成你認識我這麽久了,還不知道我的性格?在神都沒聽說過嗎?”

謝玄衣當然聽說了。

他入了平妖監後,還沒等他計劃要不要去打聽一下凝辛夷如今怎樣,就已經聽說了她的無數事跡和聲名狼藉。

但謝玄衣什麽都沒說,只是又問了一遍:“真不去

?”

凝辛夷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經看回了面前的書:“不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夫妻之道……”

“謝玄衣。”凝辛夷終于有些不耐地打斷了他:“我不是來和他做你想象中的那種夫妻的。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任何純粹感情的嗎?就算有,肯定也和我沒什麽關系。”

謝玄衣的心卻因為她的前一句話驀地漏跳了一拍。

她不是來和他做夫妻的,那她是來做什麽的?

凝辛夷卻已經又揚聲:“問你事情,你又不肯說,如果來找我只是想要閑聊的話,我還很忙。你還有別的事情嗎?沒事的話,就別打擾我了。”

謝玄衣:“……”

這逐客令實在是不太客氣。換做是任何其他人,按照謝玄衣這這脾氣,可能已經要挑眉冷笑再順勢拔個劍了。

但面前這人是凝辛夷。他深吸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還是強壓下了自己翻湧上來的些許脾氣。

謝玄衣最後是什麽時候走的,凝辛夷沒太在意,她的掌心扣一直扣着一片樹葉,而今那樹葉上的紋路走勢都快要熟稔于心,她幾乎可以閉着眼睛将它畫出來。

正是在白沙堤時,草花婆婆最後給她的那一片葉子。

那葉子上的紋路潦草,如松針亂墜,邊緣已經被不知哪種火灼燒卷曲了一小半,剩下的形狀看起來,勉強可以猜出這葉子原本應是一個心形,大約巴掌大小。

凝辛夷正在浩瀚書海中尋找這葉子究竟是什麽。

若是這個答案無法在謝家的藏書樓裏找到,想必天下也沒有其他地方能解答她的問題。

過去的神都或許可以,但如今經歷過一場南渡,不知道有多少珍貴的書卷畫軸不得不留在了北地,變成了許多文人此生憶之落淚的肖想。

除卻要找到這片樹葉相關的線索外,想要學習多一些的草木知識,以便能更好地看懂謝家的賬目和貨品流轉,并非假話。

她記性算不得多好,但她足夠勤奮,也足夠認真。她可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寂靜無人的夜裏悄悄修煉,自然也可以多翻許多遍書,将這些樹木藥草的名字記在腦海裏。

比如此前她還對謝家的經營一無所知,而今,她已經能流暢地細數出幾乎每一只謝家的商隊會往在哪些日子,去往哪些地方運輸些什麽了。

那日她給謝晏兮的賬本裏,分別記錄了長達數年來,謝家最重要的那三味藥的動向。

碧海通,鴉啼月,何日歸。

這是三種從源頭到運輸隊伍,再到用途全都被謝家嚴密把控的藥草。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這三位藥草上,倏而想到什麽,又将凝九拿來的那一份謝鄭總管等人過去三年動向的調查卷軸拿來,攤開重新仔細看了一遍。

謝鄭總管等人與劉老三之間的恩怨,說起來也很簡單。

謝家一夕傾圮後,偌大家業陷入停滞。劉老三兄弟兩人不知從哪裏搞到了碧海通的種子,偷偷辟了一塊田,也算是精心将養了一番。

然而這兩人是凡體之人,縱使也曾在謝府做事,卻到底只是外圍雜役,哪裏知道這等藥草的培育需要精純的三清之氣,種出來了一大批劣等品而不自知,以次充好。

而謝鄭總管等人既然已經在昔日謝家做到了如此核心的位置,自然也知曉這幾味藥草的來歷與種植方法。然而幾人都忠心耿耿,本不願以此為生。

可這世上也确實有太多病人亟待這幾味藥的救治,所以這幾人才遙遙拜了謝府,又走了一趟白沙堤,卻也不敢上山,只在山下拜了又拜,這才小心謹慎地做起了碧海通的生意。

凡體之人要去種碧海通,難之又難,只能想盡辦法雇了捉妖師來,卻又不能讓秘密外洩,于是幾人又想方設法将整個流程拆解開來,歷經重重困難,花費巨大,差點把家底都賠進去,這才堪堪種出了與原來謝家種的品質一樣的碧海通。

結果這一來一回,時間瞬息而過,需要碧海通制藥的買家在斷了謝家的這一條線後,病急亂投醫,竟是真的相信了劉老三兄弟倆的胡話,買了劉老三兩人的碧海通。

沒有三清之氣培育的碧海通,自然沒有之前的藥效,病人們吃了非但沒有效果,有些反而更嚴重了,甚至有人喪了命。

而這時謝鄭總管再拿出自己重金精心培育的碧海通,卻反而被買家一方覺得他們是拿人命當兒戲,此前劉老三兄弟倆是他們擡價的托兒,否則這等世家秘草,又怎可能如此輕易就外傳出去。

一來二去,病患們重則丢了性命,輕則一病不起,奄奄一息;重金買了假碧海通的買方飽受醫鬧,良心不安,氣憤不已;謝鄭總管等人的碧海通沒賣出去,依次凋零,莫名其妙背了黑鍋,賠了身家,難免也會對那些可憐的病患心有餘而力不足。

唯有劉老三兄弟二人賠了聲名,卻賺的盆滿缽滿。

所以謝鄭總管等人在見到劉老三兄弟時,才恨得牙癢癢,平素都極斯文體面的人,也忍不住上去唾一口,踹兩腳。

……

諸般糾葛牽扯,讓人實在唏噓不已,還好如今謝府重開,凝辛夷在前一日的宴席上,也承諾了謝鄭總管,碧海通這條線依然全權交由他來負責,不追究種子究竟是怎麽落在劉老三手中的,或者說,要追究,也是謝鄭總管自己的事情。

最關鍵的是,謝府會出面,解開他們與買家之前的矛盾,為他們恢複聲名。

謝鄭總管詫異于凝辛夷竟然反而沒有将這件事作為說服他們回謝府的籌碼,更感懷于凝辛夷說,因為無論他們今日是否來,這件事她都會做,總要還人一個清白,當場險些再落一次淚,更不必提他再次表态,要為謝家和少夫人鞠躬盡瘁。

這些都是收服人的手段,凝玉嬈平日裏沒少教給她,凝辛夷雖然是第一次實操,卻已經爐火純青。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白紙黑字,字字分明。

凝辛夷看了一遍,目光頓了頓,又一行一行回溯到了之前的某一句上。

——他們遙遙拜了謝府,又去了一趟白沙堤祭拜。

謝府出事後,他們也去過白沙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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