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章
第 51 章
雪下了整整一夜。
初時還不積雪, 但持續地飄落到清晨時,天地之間還是落了一層白。
初雪是天地間最純粹的一抹純白。
在神都和在東序學院時,凝辛夷賞過很多次的初雪。多是收到了一些風雅集會的請柬, 無聊之時, 便也會去看看那些貴女與公子們集雪煮水飲茶,這會讓她有一種這個世界的悲歡并不相通的奇妙割裂感。
庭院之外, 妖鬼兀自游曳人間,而這裏的貴女與公子們卻還有心情賞雪煮茶, 不染一切人間疾苦, 而她像是格格不入,卻也分明是這裏的一員。
初時有人邀請她, 是為了讓她出醜,多此一舉地想要為凝玉嬈出頭,覺得讓她這個名不正言不順、出身不好的凝家三小姐露出窘态,就會變相讓凝玉嬈開心。
結果參加茶會的時候, 凝辛夷的排場和凝玉嬈一樣大, 給大家帶的禮一樣厚, 她甚至不與其他貴女搶風頭, 就那麽毫不在意地坐在被故意安排的角落位置,平靜得像是一幅畫, 哪有半分傳言中的跋扈蠻橫與粗俗, 讓人一腔惡意都滞在了喉頭。
久而久之,竟也有人替她說話, 說她那些聲名從來都是那些上門招惹她的人被反制才傳出來的, 這位凝三小姐, 雖然驕縱不知好歹了些,但和大家想象中的并不太一樣。
如此一來二去, 她在神都,倒也算是交到了一兩個可以說說話的好友。
凝辛夷微微閉眼,收回了看雪的目光。
此刻的神都,想來也有人在賞這一場雪。
可這樣的雪,也會将潛藏在細微之處的許多細節覆蓋,讓天地間變得白茫茫一片,仿佛那些血與罪都是從未出現過的幻覺一場。
雪掩埋了太多蹤跡。
不僅是來殺了謝鄭總管的人,還是凝辛夷和謝晏兮的蹤跡,都被這一場落雪覆蓋到無跡可尋。
尤其那殺手明顯精通于這一道,特意處理了現場,讓巫草尋跡和蔔術都失效,至少無法直接了當地蔔出一個想要的結果。
“這麽說,這一遍,你也還是無所獲?”凝辛夷垂眸看向謝晏兮指間,那根巫草被靈火灼了一半,向下垂出明顯不太自然的弧度。
這一卦明顯也還是無果。
謝晏兮的神色比平時更凝重一些,他将指間的巫草拎到了眼前,仔細看了片刻:“想來你也知道,巫草的灼燒程度在很多時候,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凝辛夷其實不太知道。
她十分虛心地看着謝晏兮,等待他的下文。
“無效卦也分很多種無效法。最淺顯的,是可以很明顯地感知出,是不是有人動了手腳,才導致無效。”謝晏兮道:“再細分下去,則是要看這人動的手腳,遮掩的究竟是什麽。”
“蹤跡只是最容易被遮蓋的,想要全方位地避開卦象,必然又會留下避卦的痕跡。”謝晏兮用兩根手指搓了搓那根形态異常的巫草:“比如靈火燒了這草的三分之二,只剩下這麽一點兒,說明他至少在現場做了三種以上的避卦。”
凝辛夷的蔔術都算是半自學的,萬萬沒想到,靈火燒的程度還有這種講究。
“避開對行蹤的追蹤。”謝晏兮豎起一根手指,看向凝辛夷:“讓我們來猜猜看,還有什麽?”
窗外風雪交加,落雪幾乎都要有聲。
藏書樓旁的長湖已經結了一層冰,湖畔的花卻還開着。藏書樓的最高一層外貼滿了符箓,這些符箓與樓體上的無數符紋烙印形成了一個共同的整體,饒是過去了三年,這裏絕對隐秘的隔音符陣和防窺符陣都還運轉着,正是秘密座談最絕佳的地方。
前一夜,她與謝晏兮并肩立于謝
鄭總管窗外屋檐下的陰影之中時,兩人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裏其實都不約而同地撚了巫草。
但兇手在暗,他們在明,在不确定情況之前,兩人在謝鄭總管府邸時,沒有任何更多的交流,只停留到了确定殺手沒有更多的後手,府邸中其他人應是安全了,這才回到謝府。
夜分明還很長,但凝辛夷幾乎沒睡,她一直都在回想謝鄭總管的事情,直到清晨,不等有人來通報扶風郡的這一樁慘案,她便已經匆匆出了門,在此與謝晏兮相聚。
他們需要先交換情報,梳理清楚已知的線索,這樣在再回到現場時,才能有更多的把握。
因而對于謝晏兮這個問題,她回答地自然也很快。
“作案手法,和作案工具。”她幾乎算得上是篤定:“謝鄭總管……”
她頓了頓,才繼續道:“走得不算安詳。”
謝晏兮沒來得及進房間裏,聞言擡眸,示意凝辛夷繼續說。
“雙眼都被挖空,又蓋了鵝卵石。嘴角被割開直到耳根,卻又被針線縫住。面容尚且如此,不知其他地方還有多少被施虐的痕跡。”凝辛夷盡量平靜客觀地進行了描述:“恰好我看到了他眼眶裏有白色蠕蟲将石頭頂開。”
回憶那個畫面,凝辛夷的臉色變得不怎麽好看,很是緩了一下,才道:“那只蟲子,算不上是活物,如果我沒看錯,應該是傀屍蟲。”
與此前在白沙堤遇見的、操縱人屍體的僵縷蟲不同。操縱僵縷蟲對蠱師的要求還是頗高的,而傀屍蟲可以從任何一具屍體上培育出來,甚至不是蠱師也能用。
“這種蟲子唯一的作用就是啃屍體。”謝晏兮臉上也露出了厭惡鄙夷之色:“也只有蠱師把這惡心玩意當做寶,用來作其他毒蟲的飼料。但想要傀屍蟲實在太容易了,蠱師們人手一罐,想要從這裏入手,難之又難。”
“沒錯。但我覺得,他留下這蟲,自然有他的深意。”凝辛夷緩緩道:“将謝鄭總管的面容破壞至此,這個過程總要有工具,兇手究竟用了什麽,針線、刀、錐、亦或是其他東西?先後是什麽順序?用了什麽手法?所有這些東西若是結合起來,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卦的指向未免會太明确。”
謝晏兮若有所思地颔首,明顯認可了凝辛夷的推測,又喃喃重複了一遍她之前的描述:“挖掉眼睛,讓傀屍蟲吃掉腦髓,又用石頭遮蓋,撕開嘴,再縫上。這聽起來簡直像是……”
“像是一種警告。”他話未盡,凝辛夷已經接上:“他看到了不該看的,說了不該說的。與其說純粹的折磨,不如說,這是留給一些人的訊息,讓他們縫上嘴,閉上眼。”
謝晏兮眸中深深,語氣也更沉:“可是這個世界上,只有死人,可以永遠地閉上眼,看不見任何東西,也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凝辛夷注視他片刻,倏而問道:“阿垣公子,我還沒問你,為何昨夜,你也在謝鄭總管府上?”
謝晏兮擡眼。
落雪之日,近乎無光,天穹是一片霧蒙蒙的白,雲層厚重,遮天蔽日,就像謝晏兮此刻的眼瞳。
昨夜回府,謝晏兮也幾乎未合眼,将所有的線索重新做了梳理,試圖尋找出一個亂麻中的線頭。
“同樣的問題,我也正想問你。”謝晏兮與凝辛夷不避不讓地對視,眸色清冷:“阿橘小姐,你又為何會在那裏?”
四目相對。
說真話,還是有所保留的真話,亦或是有更多保留的真中帶假,又或者,搪塞地編造一個謊言。
兩人在這一刻都有明顯的猶豫。
片刻,凝辛夷驀地先道:“你不要回答我說路過,也不要說昨夜卦象有雪,所以特意出門夜行等雪。你我畢竟可都穿着夜行衣。”
剛想說自己是路過賞雪的謝晏兮:“……”
他怎麽忘了夜行衣這一茬。
話被堵死,謝晏兮也不惱,只道:“那也請夫人不要說自己只是一時興起想要穿黑,去暗中尋訪,探查民意,順便看看謝鄭總管近來有沒有什麽疏漏。”
剛想說自己是體恤民意順便監察一番的凝辛夷:“……”
兩人對視的目光閃爍一瞬。
謝晏兮側頭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的确不是路過,是專門走了這一趟。但這一趟與你無關,遇見你先我一步,我也很意外。”
他先開口,凝辛夷自然也拾階而下:“我也的确不是一時興起,身無官職,談何探查民意。”
頓了頓,她才繼續道:“但無論如何,昨夜的确是你救我一命。”
謝晏兮看她,笑了一聲:“不會又要說多謝吧?”
“救命之恩,自然要謝。”凝辛夷也想到了自己之前說過多少次謝,抿嘴也笑了起來,倒是讓氣氛消融了許多:“兇手心思缜密,設陣也是連環局,絕不像是一時興起,應是預謀已久,只是不知道,為何偏偏選了昨日。”
“我有一件事情要問謝鄭總管。”謝晏兮慢慢道。
凝辛夷擡眼看他:“很巧,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問他。”
目光交錯,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探究之意。
“他的死,或許與我們想要問的事情中的一件有關,也或許,我們要問的,是同一件事。”凝辛夷緩緩開口,正要說什麽,倏而回頭看了一眼窗外。
“稍等。”她起身:“或許我的人帶來了我們想要的答案。”
她攬裙,從最高樓的旋梯拾階而下,推開那扇通往樓上的門,果然見到了等候在這裏的凝九。
“那名住在神都的第三人的情況信息都在這裏了。”凝九言簡意赅:“死了。”
凝辛夷扣在門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三清之氣搖曳一瞬,竟是硬生生摳下來了一小塊木屑皮。
她神色古怪,心底卻竟然沒有一絲意外,反而有了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謝晏兮方才那句話,在她的腦中如同慢放般重複回蕩。
——“可是這個世界上,只有死人,可以永遠地閉上眼,看不見任何東西,也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她喃喃般反問:“……死了?”
“是的。”凝九道:“就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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