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渡河
第13章 渡河
顧淼到了靶場之後,先将遠處的草靶又推遠了一丈。
待她回身走到柏樹下時,便見小路領着高檀而來。
小路抱着她的赤木長弓,而高檀一手捏着一柄淺色長弓,另一手提着兩個箭筒。
待到他行到身前,顧淼斂了神色,語氣依舊不善:“我見過你射箭,你從前學過射箭麽?”
高檀放下箭筒,将長弓放到身側石臺,拱手答道:“未曾,還望賜教。”
他雖然一副低眉順目的模樣,可顧淼心中怒火未減,她的目光掃過他的臉,望向他的右手,道:“你連扳指都沒有,今日如何拉弓?”
話音剛落,高檀便從腰間摸出一個指環,不是玉扳指,不是獸骨扳指,像是一小塊皮革裁剪成的皮指套。
有備而來。
顧淼冷眼看他将皮指套,戴在了右手大拇指,不松不緊,大小正合适。
一旁的小路見了,眼睛一亮:“高檀哥哥,這是你自己做的麽?你好厲害!你也可以幫我做一個麽?”
一路走來,他就成了“高檀哥哥”?不曉得又用了什麽花言巧語,将小路哄了去。
顧淼只聽高檀笑道:“好啊,你若喜歡,明日,我就給你做一個。”
顧淼打斷他道:“好了,既然你有了扳指,我們就開始射箭吧。”
她率先取了一支羽箭,拉弓,對準遠處的草靶,道:“拉弓時,身要正,下盤要穩,心無雜念,眼中唯有箭靶;拉弓如滿月,松弦時,萬不可優柔寡斷。”話音将落,她手中一松,繃緊的細弦擦過她的扳指,發出一聲輕響,羽箭離弦而去,不過須臾,正中靶心。
小路拍手道:“射中了!射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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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紅心,不偏不倚。箭尖貫入草靶,草垛幾乎沒了箭尖。
顧遠的臂力驚人,如他所言,他射箭時,絕不優柔寡斷。
高檀凝視着他的側臉,奇異的是,顧遠的側臉輪廓柔和,整個人看上去其實極其陰柔。
他的目光往下,注意到了他的雙手,他的雙手全然不似他的臉孔,他的指腹上滿是薄繭。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顧……遠。”高檀原本想喚他顧兄,可是想到他比自己年紀要小,而顧遠又不願他喚他遠弟,于是他只能喚他顧遠,頓了頓,他問道,“我需要練習多久,方能如你一般,百發百中?”
顧淼轉過臉來,忽地揚眉一笑:“你興許永遠不會百發百中。”
高檀見到她的笑臉,怔然一愣,她的眉睫彎彎,眼尾處落下幾道溫柔的弧線,整張臉剎那間生動而明媚。
此時此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從相見,顧遠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
“為何?”他聽見自己問道。
“為何?”顧淼又笑了一聲,“我和你不一樣,我練的是童子功,我從小就射箭,哪裏一朝一夕就能相比的?”
在寨子裏的時候,她就慣愛拿弓箭射草人,自打三歲,還是五歲,總之寒暑不辍,從早到晚,當然她捉鳥摸魚也沒少幹。
高檀望着他的神情,奇怪的是,他并未覺得因而受了屈辱,盡管他仿佛是确實在說他幼時未習射藝,難有大成,可是,顧遠的模樣太過坦坦蕩蕩,太過自信自得。
他覺得,覺得有幾分可笑。
非是荒唐可笑,而是可愛可笑。
高檀拱手一拜:“顧遠說得極是,我自愧弗如。”
他的一雙眼珠黑漆漆的,凝視的目光令顧淼有些不自在。
她轉開眼,硬聲問:“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懂了麽。”
高檀颔首。
顧淼指了指遠處的草靶:“輪到你了。”
高檀拉弓射箭,第一箭并未上靶,可是他學得很快,悟性極強,第三箭時,羽箭便可上靶。
并且,他極富耐心,從前她就知道。
顧淼立在柏樹下,見高檀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挽弓搭箭。
日頭緩緩升至中天,又緩緩西落。
邺城的冬日,天光短暫。
天際擦黑時,顧淼收了弓弦道:“今日就到這裏了,我明日要随軍去涼危城,沒功夫教你,後天,你再來尋我。”
高檀旋即收了弓,拱手拜道:“多謝。”
顧淼捏着長弓,擡腳就走,卻聽身後的小路突然問道:“高檀哥哥,你的頭發為什麽是短的?”
顧淼心頭一跳,霎時定住腳步,回身看去。
夕陽的餘晖恍惚只餘了一道橙色的光束,照耀着西側,靶場的東面隐入了暗影。
高檀的臉色也彷如此時的天光,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童言自是無忌,但這是高檀的痛處。
高宴,高恭,劉夫人,湖陽的一切種種皆是他的痛處。
出身低微,矜持倨傲。
顧淼擡眼,竭力想看清他此刻此刻的神情。
她的目光與他的相撞。
沉沉郁郁,而他方才臉上的笑意已經散去,他的目光定定望向了她,不是提問的小路,而是她。
顧遠曉得其中緣故?
高檀從他驟然轉身的動作,僵硬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眼神,猜測,顧遠曉得他為何斷發。
高檀自嘲地一笑,低頭對小路說:“我的頭發斷了,是因為有會吃頭發的妖怪。”
小路倒抽了一口涼氣:“什麽?這是真的麽?這世上竟然有吃頭發的妖怪?”
“好吓人啊!遠哥哥!”小路眨眨眼,可憐巴巴地把顧淼望着。
高檀順着他的目光也再度望向了顧淼。
顧淼讀懂了他的眼神。
他想知道她為什麽知曉。
不,他在試探她究竟曉不曉得他斷發的原因。
顧淼索性随之笑了一聲,順勢摸了摸小路的腦袋:“別害怕了,吃頭發的妖怪在湖陽,我們這裏是邺城,妖怪不敢來的。就算真來了吃頭發的妖怪,這裏頭發比你長的人多了去了,真要吃人頭發,也萬萬輪不到你。”
“呼……”小路拍了拍他的小胸脯,長舒了一口氣,“這就好,這就好,高檀哥哥吓死我了。”
*
寒風刮了大半夜,雞鳴之時方歇。
高檀攀上營中三層塔樓,遠眺湪河。天色未明,河水隐于漆黑之中,河面之上,薄薄的水霧飄動,恍如輕紗,零星可見幾點幽幽燭火之光,不知是漁火,還是渡河的船燈。
今日自邺城大營前往涼危城的人不少,他留在邺城,打算趁機去一趟城中。
自回五山歸來後,顧闖雖然待他客客氣氣,可是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在城中可用的,如今唯有肖旗一人。
齊良的态度模模糊糊,他隐約察覺到他不喜他,可是齊良卻以笑面對他,興許比顧闖更為棘手。
而顧遠……
高檀想到昨夜他對小路說的話,顧遠年齡雖小,可似乎,意外地,卻比他外在表現出的聰明持重不少。
至少,他沒有當面戳破他的難堪。
顧遠是個出色的武人,猶善射藝,在回五山之時,他去而折返,竟回來救他。
高檀嘴角揚了揚,不過一瞬,便又平了,他果真年紀小,是個怪人。
河面上的薄霧萦繞,船舶于河上平流緩進。
涼危城在湪河南側,顧淼起了一個大早,順着一隊人馬,登船過河。
距離邺城南門不遠處,石匠已經開始修築石橋,往後渡河,更為容易。
一想到,今日無須再面對高檀,顧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氣。
昨日,一整日與高檀呆在一處,委實心累。
在她眼裏,他其實是高檀,又不是高檀。
他不是她記憶中的高檀,不是她認識了十五年的高檀。
此刻的高檀像是一張幹淨的白紙,絲毫沒有染上她回憶裏的濃墨重彩。
她厭惡眼前的高檀,其實,根本沒有什麽道理。
他沒有做錯什麽,他甚至還救了她。
于她而言,此刻的高檀其實是個真正的陌生人,勉強算得上,一個偶有交情的陌生人。
不是與她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的高檀,他沒有為難過她,他也不是那個冷冷清清的皇帝。
她對于高檀來說,大概也算是個陌生人。
他不識顧淼,只知顧遠。
并且……并且,他就要走了。
她也不必再為難他了,他就要走了。
顧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湪河上,冰涼的的清風拂面,她覺得仿佛一直盤旋在腦海的迷霧也被驟然吹散了些許,清明了許多。
先前,她竭力想要送走高檀,說到底,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過于在意他了。
可是只要當他是個陌生人,是個救了她一命,于她偶然有些恩情的陌生人,她就不必在意他,不必再為難他了。
顧淼幾乎下定了決心。
天邊的旭日慢慢升了起來,滿池碎金,晨風吹散了河面上的薄霧。
船舶靠了岸,顧淼背着弓下了船。
今日随軍來,是為點庫,涼危城如今有了守軍,軍械庫自也要另立。
顧闖令顧淼和其餘兩個軍士,一同前去點庫,既避免了差錯,也免了當中有人暗藏私心。
顧淼在軍械庫呆了一早上,臨近午時,才得了空閑,從庫中出來。
涼危城中營內陳設尚還不全,夥食不算豐富,且按人頭準備,今日過河來的兵士不少,等顧淼到了炊事營帳前時,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
她索性轉身,往涼危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前些時日雖遭戰火,但攻城迅速,城中尋常人家沒吃太多苦。涼危城這段時間已然恢複了生機,雖然人來人往,見到陌生的臉孔,仍有些束手束腳,但城中的食肆,茶坊照舊開放。
顧淼捏了一袋銅錢,打算去城裏吃茶,再找個鋪子買炊餅。
涼危城中有兩條長巷交錯,最為熱鬧。
顧淼先在北巷口給自己買了一碗豆腐,吃過後,打算再去南巷口買一碗茶。
茶鋪門臉小,可是地段好,生意不錯,往來的除了新來的軍士外,還有不少涼危城中的本地人。
冬日喝茶,茶水上還添了炸過的細碎面塊,有些油水味,遠遠聞上去,噴香撲鼻。
是以,顧淼耐着性子,立在門口排隊。等了一小會兒,她的眼神不輕易地掃過街對面的鋪子,卻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一間藥鋪走了出來。
寬肩蜂腰,健步如飛,身上雖未披甲帶刀,可是他走路的姿勢,一看便知,他是個武人。
更何況,顧淼認得他!
肖旗!
他是肖旗!
即便面目年輕了不少,但是他就是肖旗,不過,他為什麽在涼危城裏,眼下,他不是應該在湖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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