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高宴

第23章  高宴

劉夫人的身世,顧淼曾經聽顧闖說過。劉蟬是高恭的結發妻子,但在她嫁給高恭之前,她也是別人的發妻。高恭将她生搶了過來。

更何況,她是‘劉太後’,顧淼與她打了八年的交道,宣和八年的冬天,她才病逝在了養心園裏。

因此,顧淼一眼便能瞧出來,高宴生得像她。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

不過,高宴為何知道她叫‘顧遠’?

他是将才知曉,還是在花州時便已知曉。

與她同來湖陽的人,自不會輕易透露她的名字。

她想,在花州時,便已盯上他們的人,果然是高宴的人。

她于是抱拳道:“高公子,久仰大名。”

高宴低聲一笑:“顧公子認得我?”

顧淼胡謅道:“聽旁人說起過,又在此處樓閣,我猜便是高公子。”

高家數的上號的公子,又是及冠的年紀的,原本就不多。

高宴但笑不語,端起長案上的白玉茶盞,走到了鳥籠前,那白鹦鹉飛得近了些,鳥爪牢牢抓牢了鳥籠邊緣,低頭,去啄他手中的白玉茶盞。

顧淼等了一會兒,一人一鳥只顧飲水,并不理她,似乎就這樣晾着她。

顧淼心中升起一絲不耐,開口問道:“高公子為何喚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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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宴這才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又用絲帕擦了手,徐徐道:“請貴客來,不過随意聊一聊,你也姓顧,是大将軍的何人?”

顧淼背起了一貫的說辭,語調平常道:“遠房親戚,算不得數,只是将軍偶有照拂。”

高宴垂眼笑了笑,又問:“你似乎與高檀有些交情?”

顧淼心中已經不起一絲驚詫的波瀾了,她毫不懷疑,他們一進湖陽,一舉一動都在高宴眼皮底下。

“是有些交情,将軍令我偶爾教他射藝。”

高宴嘴唇揚起,眼中露出一抹譏諷之色:“哦,原是如此,倒委屈顧公子了。”

高宴說話并不惹人厭。

若不是知曉他內裏一副蛇蠍心腸,顧淼都要對他生出幾分惺惺惜惺惺的好感了。

“高公子特意喚我來,是要問這些麽?若無別事,我便告退了。”

直覺上,高宴始終極其危險,顧淼并不想與之接觸過多。

高宴話鋒一轉,卻問:“花州一事,顧公子如何看?依你之見,橫弟為何死了?”

重頭戲來了!

顧淼一直也想不明白,高橫為何死了。

興許曉得高橫如何出逃,便能推測高橫為何死了。

可是眼下……顧淼只得将當日那仵作的原話對高宴說了一遍。

高宴眉梢微揚:“哦?當日那仵作真如此說,橫弟是被人毒殺?他可說又是何毒?”

高宴的故作驚訝令顧淼暗暗翻了一個白眼。

他既能找到他們,找到高橫在天方苑的屍首,難道還會不清楚,當日仵作究竟說了些什麽?

明知故問罷了。

顧淼沉吟片刻,道:“當日仵作确實沒說是何毒,他只說疑似中毒而亡,并不十分肯定,若是剖腹,興許可以驗明,但高公子的屍首能不能剖腹,非是我等說了算的。”

言下之意,你們真要想查,剖腹驗屍便是,可是自花州到湖陽,又行了數日,至于還能不能驗出來,這就不好說了。

高宴并未立刻接話,轉而撩袍,落到了長案一側的梨花木高背椅上。

他擡手執壺,白玉的茶壺嘴冒着一絲一縷的白煙,茶溫正熱。

他往自己身前的白玉茶盞斟了茶,擡頭對顧淼道:“忘了請顧公子落座飲茶,實乃某之過,此茶喚作‘知音’,是湖陽烤茶,顧公子不如嘗一嘗,這‘知音’茶,好是不好?”

顧淼心頭一跳,高宴是不打算輕易放她走了。

她默默嘆了一口氣,坐到了長案的另一側。

“多謝。”

高宴将另一只茶盞推到了她手邊。

“顧公子,請。”

顧淼将飲了一口茶,樓閣外面便響起了腳步聲。

一個青衣仆從走到門邊,拜道:“大公子,将軍召你前去議事廳,說是邺城來人了。”

阿爹來了麽?

顧淼立刻放下茶盞,來得這樣快?

高宴笑問道:“可知邺城來的是何人?”

“聽說是齊良,齊大人。”

不是阿爹,是齊良?

齊大人為何來了?

顧淼竭力掩飾臉上驚訝的表情,又默不作聲地端回了茶盞。

高宴起身,輕振衣袍,對顧淼道:“不湊巧,來了貴客,顧公子,某先失陪了,改日再敘。”

高宴離去之後,顧淼被仆從帶回了先前的竹屋。

直到傍晚時分,她才見到了齊良,在高橫的靈堂之上。

白幡飄飄,廳內燭火森森,跪伏在地的仆從哭聲斷斷續續,四角擺着的炭盆子熄了一半,冷掉的火星只剩青灰。

顧淼一跨進堂中,只覺冷氣撲面,她的手臂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廳中擺放的棺椁,棺木黑沉沉,白紙錢落在上頭,宛如零星白骨,有些滲人。

顧淼随大流地上了香,默默退到一側。

她察覺到一道目光自另一側投來,她擡頭一看,見到了齊良。

齊良身上披着黑裘,裘衣下,也是黑色長衫。他頭上豎了黑冠。

昏暗燭火下,他的臉色微微蒼白,可是眼中卻是一亮,緩緩朝她颔首。

齊良為何來了?阿爹什麽時候來?

高橫是怎麽從邺城逃走的?

顧淼憋着滿肚子疑問,在原地又站了小半刻。

等到人群開始緩慢移動,朝靈堂散去的時候,顧淼趁機,快步走到了齊良的身畔,低聲道:“齊大人,此一行來可順利?”四處都是高家的人,她不敢問得太過明目張膽。

齊良唇角一揚,也低聲道:“尚算順利,我本欲去花州尋你,可走到半途,遇到信使,他将花州一事與我說了,我便直往湖陽來了,他到了突蘭,亦會将此事禀報将軍,不日,将軍便會來到湖陽。”

顧淼聽罷,心頭大石落地,大松了一口氣。

她細想了想,又問:“齊大人猜到,我們會來湖陽?”不然,為何一聽說花州一事,他便動身往湖陽來。

齊良卻答:“無論如何,是時候該來拜會高将軍。”

顧闖取下涼危,又直取突蘭。

只怕,高恭也要見一見顧闖。

早也罷,晚也罷,山不見我,我亦要見山。

二人并肩走了一小段路,便有仆從來引齊良:“齊大人,将軍有請,随某來。”

齊良轉臉,仔細看了一眼顧淼。

風餐露宿幾日,她的臉頰瘦削了些。

他溫聲道:“時辰不早了,莫要憂心,早些安睡,明日我去尋你。”

顧淼點了點頭:“齊大人,亦要保重。”

齊良來了湖陽,知曉阿爹也快來了,她的心定了幾分,臉上也露出了個淺笑,抱拳道:“我便先告辭了。”

齊良“嗯”了一聲,才轉身随人走遠。

顧淼無人引路,可她也實在乏了,沒功夫亂走,便沿着來時的石徑,往竹屋折返。

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稍稍松懈了些,她放慢了腳步,石徑幽長蜿蜒,行到一處,前方栽了一片竹林,哪怕冬日,幾簇兩人高的竹子仍然長得郁郁蔥蔥。

夜涼如水,孤雲被清風吹散,月色溶溶,傾瀉而下。

一道颀長人影,自竹林深處轉了出來,他的腳步聲輕淺,身形卻是眼熟。

“高檀。”顧淼下意識地出聲道。

高檀手中拿着一只空了的雙耳銅酒杯。

顧淼朝地下一看,月色之下,他的腳下,不遠處有一團顏色略深的酒漬。

“你在這裏祭典故人?”一問出口,顧淼立刻回過神來,不是別人,他是在祭典高橫。

可是,他為何不去靈堂祭典,是不便,不願,還是不許?

高檀不答,她擡眼只見他神情淡漠,披散的烏發,落在肩側。

顧淼猜,一定是後者。他不能去高橫的靈堂。

連她這麽一個外人都能去,居夫人卻不願高檀去。

她着實厭惡他,并且疑心他。

短暫的靜默流淌在二人之間。

高檀細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顧遠。身上穿着黑色的襕衫,發間系着黑綢,面色尚好,他看上去确實像沒吃什麽苦頭。

齊良既然來了,他們也吃不了多少苦頭了。

他開口問道:“你們昨日宿在何處?”

顧淼遙指了一下他的身後,說:“是一間竹舍,距離此地不遠。”說罷,她擡腳要走,耳邊卻聽高檀問道,“你在湖陽住得慣麽?”

這話好古怪,他們又不是真來做客的。

顧淼沒好氣地答:“寄人籬下,何來住得慣,住不慣,等阿……将軍來了,我便要回邺城,那才是住得慣。”

她說得氣惱,高檀卻是低沉一笑:“你說得沒錯,等回了邺城,我便好了。”

這又是什麽意思?

顧淼眯了眯眼,警惕道:“你不會還妄想着去邺城罷,你既然回來了,我勸你,好好呆在湖陽,好自為之。”

高檀笑意不減:“我自要去求将軍,回邺城去。”他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在此地,寄人籬下,如何睡得安穩。”

顧淼一怔,全然沒料到他會如此坦誠地,毫無掩飾地同她說這些。

高檀從前從來不會和她說這些。

驕矜自持,絕不肯輕易示弱于她。

顧淼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話可辯。

高檀依舊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她,她的耳邊唯獨聽到幾聲細微的風響,卷過竹葉,沙沙輕響。

顧淼斂了表情,後退了一大步,抱拳道:“你如何求将軍,自是你的事,今夜也晚了,我不多留了,免得他人生疑,你也早些回去吧。”說罷,她再不看高檀,快步朝竹舍走去。

高檀回身,看了一眼顧遠,遠去的背影,兀自失笑道:“呆子。”

*

風清月皎,竹舍四周凄清,來到湖陽的第二夜,顧淼依舊睡得不好。

她像是做了一場怪夢,醒來後,只覺疲倦,具體做了什麽夢,她半點也想不起來。

巳時一刻,高宴又遣了人來召她。不過今日不去樓閣,反而将她引到了花園。

臨水的風亭四周挂了避風的竹簾,顧淼掀簾而入,見高宴坐于風亭中,一身白衣,手執玉柄骨扇,而他的身側還有一個黃衣少女。

她梳着雙髻,身上穿着松花色的襦裙,外罩青粲披風,模樣生得娟娟可愛。

顧淼搜尋了一番記憶,覺得自己似乎并未見過眼前這個少女。

她聽那少女俏生生笑了兩聲,食指指着他,問高宴道:“宴哥哥,這個人就是你說的那個姓顧的。”

又是一句“姓顧的”,你們高家兄弟真是親兄弟啊。

高宴笑了笑,雙眸望向顧淼,說:“此乃小妹,高嬛。”又扭頭對高嬛說,“他喚作顧遠,是邺城顧将軍的後輩。”

高嬛慢慢眨了眨眼,将顧淼從頭到腳地,挑剔地看了好幾個來回。

“倒也一表人才。”高嬛說着,走到了顧淼面前,仰視她道,“就是矮了一些。”

再矮,也比你高吧。

顧淼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暗地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高嬛,她從前确沒聽說過,可是她知道劉夫人沒有別的女兒,高宴雖喚她‘小妹’,她不知道這個高嬛到底是哪個姬妾生的女兒。

好生無禮。

顧淼臉上笑也不笑,只看向高宴:“高公子喚我來,所為何事?”

高嬛皺了皺眉,對顧淼說:“你這個人真無趣,宴哥哥喚你來風亭,自然是來陪我。”

高嬛繞着她緩緩轉了一圈,“你會什麽?會撫琴,誦歌,哦,對了,晏哥哥說,你是武人,你會舞劍麽?”

顧淼太陽穴跳了跳,實在不想應付這個高嬛,只冷了聲道:“我什麽都不會。”

沒想到,高嬛卻笑着拍了拍手,高呼道:“太好了,我也什麽也不會!”

顧淼一哽,頓覺自己肯定和高家人八字不合。

個個都稀奇古怪,令她生厭。

高嬛說罷,忽而伸手要來拉她,卻被顧淼靈活閃過。

高宴的嘴角揚了揚,翻轉了手中的骨扇,拍了拍一側的石凳,說:“為何還站着,不如都來坐一坐,唱曲的伶人就快來了。”

高嬛撇了撇嘴,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顧淼只得撩袍坐下,察覺到高嬛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

高宴擡手,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将顧淼和高嬛面前的茶盞,斟了半盞。

他笑問道:“顧公子可還喜歡昨日的‘知音’?”不等顧淼答話,他又自顧自說道,“今日我為顧公子,選的茶喚作‘斷腸’。”

顧淼臉色微微一變。

高宴笑了一聲,說:“此茶入口苦澀,細細品之,愈發苦澀。”

那你為何還要喝此茶?

顧淼不碰那茶,幾乎想起身,一走了之。

可是亭外的樂伶已經到了,靡靡樂音,聲聲入耳。

湖陽與邺城的氛圍大不相同。

高氏在前朝便是貴族,高氏在湖陽盤踞,經營多年,宛如巨樹,盤根錯節。

高恭再不必像顧闖一般,四處征戰。

高氏在湖陽的生活,與戰事仿佛無關。

他們雖也習武,練兵,可閑暇時戲鳥,聞樂,從不披甲。

顧淼一邊想,一邊穩坐不動。

高嬛捏着白盤裏的一顆松子,驀地朝她擲來。

“呆子,你在聽麽?”

顧淼伸手一擋,那一顆小小的松子被她穩穩握住了。

高嬛瞪大了眼,高宴笑道:“顧公子,好眼力。”

話音将落,亭外的樂聲忽而停了下來,仆從的聲音繼而響在簾外:“禀大公子,高檀來了。”

高宴臉上的笑意淡了,眼中露出一二分直白的厭惡。

“哦,既然來了,還不進來麽?”

仆從擡手,掀起了竹簾,顧淼順勢看去,只見高檀身着白衣,緩步而入。

他背脊挺拔,雙手抱拳道:“大公子。”又望了望顧淼,道,“顧公子。”

最後望向高嬛,淺笑道:“嬛妹。”

高嬛立刻站了起來,大叫道:“閉嘴* ,賤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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