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水

第32章  三水

顧淼觀他神色, 不由問道:“你曉得她在何處?”

她的焦急,不似作假。

高檀嘴角沉下:“嬛妹,已不在城中。”

“她去了何處?”顧淼忙追問道。

高檀不答, 卻問:“兩日過後,你當真要帶她回邺城?”

高檀自然曉得他們後日便要走。

他以柳懷季的畫像, 換了顧闖點頭, 他亦要離開湖陽,前往邺城。

顧淼深深一嘆,道:“檀兄,我既允諾了她, 當然要想辦法帶她走。”

顧遠第二次喚他“檀兄”, 竟然也是為了高嬛。

想來上一回, 在竹舍之時,高嬛定然亦在竹舍之中。

高檀心中不悅更甚。

他垂眸看眼前人, 腦後的紅色發帶随風飄散,晃來飄去,着實令人心煩,而顧遠的面上焦急, 雙拳垂下,亦是緊握。

他下意識地在撥弄他的獸骨扳指。

此刻的顧遠真仿若心急如焚。

既已成諾,便要萬水千山應諾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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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

顧淼擡眼, 只見高檀目光沉下,眉眼之間仿佛多了幾分銳利。

她正欲再問, 卻聽高檀忽問道:“當初, 你為何要寄書予我?

“什麽?”顧淼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高檀緊抿薄唇, 凝視着她。

三水!

顧淼旋即明白過來,高檀說的“寄書”, 說的是“三水”!

即便轉瞬即逝,高檀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慌亂。

他低聲一笑:“一見君子,驚為天人,玉樹焚風,難道不是你?”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的!

顧淼背心發涼,可熱意直沖臉頰,年少無知,如今想來,當真羞憤難當。

她強自鎮定地問:“你為何說是我?”

高檀眉骨微揚,低聲道:“我見過小路的字跡,他說,他是照着你的字臨摹學寫字。”

小路寫的字!

顧淼萬萬沒料到,僅從小路那幾個字,他就能聯想到自己。

她當然不能承認:“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仿,如何作得了數。”

對,這個理由實在太過牽強。

高檀輕輕撥弄着他指上的扳指,緩了聲,徐徐道:“顧三水。”

顧三水。

顧淼心中沉沉一墜,這個熟悉的稱呼幾乎令她呼吸驟停。

高檀從前這麽喚過她,不是眼前的“高檀”,而是她嫁的那個“高檀”。

她激怒高檀的時候,高檀便會如此叫她,顧三水。

高檀擡眼,只見眼前的顧遠臉色驟然發白。

他蹙了蹙眉,不知為何剛才還苦苦狡辯的顧遠,忽而亂了陣腳。

興許,他不該如此逼問他,如此為難他。

他終歸年紀小,興許,只是一時被高嬛迷了心竅。

高檀自省過後,斂了神色,正欲勸慰他幾句,卻見顧遠退後半步,抱拳作揖道:“望高公子恕罪,我彼時年幼無知,實在唐突了公子。”

高檀眉心一跳,他并不想要顧遠的“賠禮”,要的不是他的歉意。

耳邊卻聽顧遠自顧自又道:“從前,我委實荒唐,不讀詩書,興致來了,亂說一通。”

顧淼猶嫌不足,補充道:“其實,那樣的信箋,我也給旁人寫過,通通做不得數,顧公子,大人有大量,把它忘了吧。”

對,顧三水,只是湊巧罷了,只要眼前的高檀把此事忘了,再不重提。

“誰?旁人是誰?”她卻聽高檀如此問道。

顧淼一愣,擡眼卻見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信口胡謅道:“好些人,譬如,齊大人,對,譬如齊大人,我也曾仰慕過齊大人,給他胡亂寄了書信。”她再抱拳道,“但從那以後,我曉得了書信不可冒名亂寫,便再也不胡寫了。”

顧淼說罷,卻聽高檀輕聲一笑:“原來如此。”

她不禁擡眼再次打量高檀。

他的臉上浮現了隐約笑意,似乎真原諒了她曾經的“年少無知,童言無忌”。

此事算是就此揭過。

顧淼暗舒了一口氣,又問:“不知,檀兄可否告知高嬛,如今身在何處?”

高檀又是一笑:“遠弟,可曉得高氏莊園在何處?”

高家在湖陽城外有三處莊園,都是前朝達官貴族留下的府邸,高恭不常去,可夫人,妻妾們偶爾去最大的一處納涼,游玩。

最小的那一處莊園,喚作“谷稻園”,高宴及冠時,高恭将谷稻園,賜給了他。

此時此刻,高嬛便身在谷稻園中。

*

高嬛見了高宴當夜,她便被塞進了牛車,一路被人送來了莊園中。

大哥哥雖然說可以救阿娘,可是要她交換。

高嬛自覺無以交換,高宴金銀不缺,她還有什麽能讨他歡心,除了……

除了……她曉得“顧遠”是個女郎。

可是,即便“顧遠”是個女郎,大哥哥就算知道了,也無用啊。

是以,高嬛當夜什麽也沒說,只說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又大哭了一通,求高宴救救阿娘。

高宴卻說,為避風頭,先将她送出府,再想辦法救阿娘。

可是,自來了谷稻園,高嬛便後悔了。

她身在園中,湖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一概不知。

園中的護衛都和啞巴似的,問他們什麽,他們都一個字不說。

她自然不曉得阿娘如何了。

過了幾日,她一邊焦心阿娘,一邊又想到了“顧遠”,她出來得匆忙,還來不及和她說。

湖陽一定是要走的,阿娘雖然生了病,将養後也要走。不然不曉得居夫人何時又要發瘋,折磨阿娘。

高嬛想派人回城去傳信,說她要回去,見阿娘,也給顧遠留信。

然而,無人理她。

她試着往園外走,還沒走出花園,便被仆從“請”回了屋。

高嬛這才意識到了不對。

她得想辦法回去,見阿娘。

是夜,高嬛準備再次嘗試逃跑。

她記下了園中馬廄的位置。

她雖然騎射不通,但她見過人策馬,只要能翻身上馬,拽住缰繩,還怕馬兒不能跑?

高嬛假意要睡,躺在榻上,一直苦苦熬到了亥時三刻。

等到窗外人聲寂寂,她才輕手輕腳地翻身而起,拉開了房門,往外走。

許是夜深了,園子裏靜得出奇。

一陣夜風吹來,檐下的幾盞紅燈籠搖搖晃晃。

燈影晃了一地。

高嬛貓着腰,墊着腳,往馬廄走,轉過游廊拐角,面前忽然出現一道黑影。

她吓了一跳,擡頭一看,竟然是只惡鬼,青紅鬼面,獠牙陰森森,在紅色燈燭影下,着實可怖。

“啊!”高嬛大叫了一聲,轉頭便要跑。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掌是熱的!

高嬛回頭,定睛再看,眼前赫然不是鬼,是人,他是個頭覆鬼面的人!

那是青紅鬼面的傩面!

“你是誰?是歹人?”

蠢不可及。

高檀耐心早已耗盡。

他拖過高嬛,朝園外而去。

高嬛見他往出府的方向去,好像也沒有殺她的打算。

她疑道:“你是來救我的?”說罷,她猛地回神,大力拽住了他的袍袖,“別往,前面去,那裏有護衛!”

頭覆傩面之人卻沒有停下腳步,徑自往前院行去,高嬛壓根拉不住他,一時急得冒汗。

然而,等他們穿過游廊,真正進了前院,高嬛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黑衣護衛,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她雙膝俱軟,顫聲問道:“他們……他們死了?”

“沒有。”

在寂夜中,聞之冷澀。

高嬛好像認得這個聲音。

她猶不敢信:“是你!”

賤奴!

她收住口,改口道:“高檀!”

高檀不再多言,一路領着高嬛疾步到了園外。

門外停着兩匹高頭大馬。

其中一只還噴了一個響鼻,吓了高嬛一跳。

高檀二話不說,翻身上馬。

高嬛立在馬前,一時沒有動。

青紅鬼面側目望來,高嬛見到傩面下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登時回過神來。

雖然不曉得高檀為何要來救她,可是他不喜歡她,他絕不會來幫她上馬。

高嬛一咬牙,手腳并用,狼狽地爬上了馬。

她将将坐穩,馬兒便飛奔了起來。

夜色惶惶,高嬛分不清東西南北。

她張開嘴,迎着風,揚聲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是回湖陽麽?我要去見阿娘!”

高檀不理她。

這兩匹馬是千裏良駒,腳程極快。

高嬛只覺五髒六腑都被晃得上上下下。

她貓了腰,白了臉,等了一會兒,不甘心地又問:“我們這是去哪裏?”

高檀扯下傩面,回首看她:“去邺城。”

他的聲音低沉,可她還是聽見了。

“可是,我要先回去見阿娘!”

高檀抿唇,沉默須臾,說:“你阿娘不在了。你回去也無用。”

“嗯?”高嬛只覺他的聲音被風聲撕碎,她仿佛沒有聽清楚。

她的雙手不由緊握住缰繩,猛然一拽,腳下的黑馬霍然揚起前蹄。

高嬛身形一晃,人随之滾下了馬。

高檀聽到一聲悶響,眉頭一皺,也勒住了馬。

高嬛滾落在地,所幸未被馬蹄踏中。

她翻了個身,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空,林中的枯枝,發了新芽,也是黑黢黢的怪模樣。

高檀竟然并未下馬,只調轉了馬頭,坐在馬上看他。

他的臉上分毫憐憫的意思都沒有。

高嬛張了張嘴,仰面躺在泥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哭得抽抽噎噎:“你,你,你騙我,我阿娘,我阿娘怎麽可能不在了……大哥哥,大哥哥明明說要救我阿娘……”

高嬛不停地哭,哭了約有一刻,聲音漸啞,仿佛再也哭不出來。

高檀終于開了口:“你起來。再不起來,追兵便要到了。”

高嬛仰面不動,滿臉是淚。

四下悄然無聲。

阿娘不在了。

她茫茫然地望着黑洞洞的天空。

“你不想報仇麽?”她聽見高檀問。

“你最愛的人死了,你不想報仇麽?”

他的聲音平平,既不是憐憫,亦不是勸慰。

高嬛的眼珠動了動,盯住了高檀。

高檀也有阿娘麽?

她從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了,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鄉野。

他的阿娘呢?

高嬛從泥地裏爬了起來,擡頭問他:“你,你為何要來救我?”

“受人之托。”高檀說罷,調轉了馬頭。

高嬛再度爬上了馬。

二人疾奔了大半夜,直到高嬛見到一輪絢爛旭日,從她的右側慢慢升起。

他們的的确确是在往北走。

日升過後,高嬛更覺口幹舌燥,穿過密林,他們終于到了一處關隘。

周圍有了守兵,高檀卻未勒馬,徑自打馬往前。

高嬛行了一會兒,方見前方岔路,立着一人一馬。

高嬛定睛一看,卻是顧遠!

顧淼只見不遠處兩道人影,高檀望之,倒還尋常,可落在他馬後的高嬛,真是形容狼狽,一身粉衣黑乎乎,發髻散亂,臉上也像是花的。

她皺了皺眉,只見高嬛奔到近前,便滾落下馬。

顧淼吓了一跳,旋即翻身下馬,又見高嬛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她奔來。

高嬛一把抱住了她,哇哇大哭起來。

“顧顧顧……遠,我阿娘沒了,我要給她報仇……”

高嬛比她矮,額頭就擱在她的肩上,鼻涕眼淚通通流到了她的衣上。

可憐确也可憐。

顧淼暗暗嘆了一口氣,擡眼只見,高檀此刻也翻身下了馬,可他薄唇緊抿,臉色難看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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