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賀禮

第35章  賀禮

辰時未至, 食鋪內尚有空餘座位。

二人坐定,用過早膳後,顧淼等着齊良開口。

食不言寝不語。

齊良一容一止妥帖非常, 連帶顧淼也身不由已地斯文了起來。

齊良放下竹箸,笑問她道:“喜歡這裏的朝食麽?”

顧淼點頭, 答道:“這裏的口味不像涼危城或是邺城的口味, 反而偏淡,肉燕還有一絲絲甜味,倒像是南地的口味。”

齊良面露微訝,颔首道:“不錯, 此間食鋪乃是城中少有的南食鋪, 這些時日, 我見你口味仿佛變了不少,适才想到帶你來嘗嘗。”

她的口味變了?

對啊, 她在京中住了十年,口味早就變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沒想到竟被齊良察覺到了。

于他而言, 不過月餘,“顧遠”的口味便變了。

顧淼微微一笑道:“許是路途奔波,因而偏愛清淡甜口飲食, 齊大人實在有心了。”

齊良笑了笑,所幸沒再追問下去。

走出食鋪, 顧淼方才松了一口氣, 轉而問道:“齊大人特意約我出來, 想來是有要事與我說?”

她猜,她的口味改了是小事, 齊良特意将她請到外面,應該是想避開衆人耳目,與她說大事,大概是金蟬脫殼,燭山泊之事?

孰料,齊良臉上卻是一怔,沉默了下來,竟似遲疑了。

顧淼心頭一沉,追問道:“齊大人,可是出了什麽大事麽?”

是阿爹麽?

齊良側目,将她神色焦急,曉得她定是誤解了其意。

他不由暗自自嘲,笑了一聲,摸出了袖中的木盒:“并無大事,是我想到,你的生辰近了,想将賀禮送你。”

顧淼不由松了一口氣,接過他遞來的木盒:“多謝齊大人。”

這不是齊良第一次送她賀禮,雖然她有些記不起他從前送的是什麽東西了,但印象中,大抵是一些機巧的小玩意。

她翻開木盒,卻見其中是一支木簪。

顧淼一愣,盒中木簪并未漆色,未留淺淡木色,握柄處被打磨得圓滑,簪上并非尋常女子所佩的花樣,而是三道弧狀,宛若流水。

“這是……送我的賀禮?”

一種古怪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頭,恰如上一回齊良送她治蜂毒的藥丸一般,只是她一時想不明白這古怪緣何而來。

顧淼。

不久之前,因燭山泊之故,齊良才偶然從顧闖口中得知,她喚作淼淼。

淼為水,齊良因而,将木簪制成了三水模樣。

“你喜歡麽?”他的聲音多了幾分謹慎。

“嗯。”顧淼胡亂點了點頭,合上了盒蓋,又抱拳道,“多謝齊大人。”

回到屋中,顧淼将木盒放進了匣中。

木簪雖不女氣,可她平日裏,似乎也不怎麽用得上。

天光大亮,顧淼索性背上長弓出門,欲往靶場而去,将走到半路,便見高嬛款款而來。

她身上穿了一襲翠微交領長裙,弗如春日,頭上梳了單髻,插一支銀步搖。

“顧遠!”她朝她招了招手,提着裙角,快走了兩步,“你随我來,我有好東西要給你。”

“什麽東西?”

高嬛拽住她的手臂:“你随我來便是。”

顧淼無奈地只好先随了她去。

她們去了高嬛的住處。

一進屋,高嬛便說:“我為你備了賀禮。”說罷,她回身從榻上捧了一個紅布包裹而來,走到顧淼身前,卻又有些扭扭捏捏。

顧淼不禁一笑:“是什麽賀禮?”

高嬛在她眼前,拆開了包裹,将其中的竊藍襦裙于案上撲開,連同其餘胭脂水粉一字排開。

她壓低了聲,在顧淼耳邊道:“如此漂亮的裙子,你沒見過吧?這是紗羅所制,和你平日穿的那些,灰撲撲的袍啊,衫啊的,大不相同,雖不如湖陽城中的布匹鋪子,可也不錯,你一個姑娘,還沒見你穿過裙子,所以,我便想送你一件,讓你開開眼。”

顧淼一笑,實不相瞞,她做皇後的頭幾年,什麽樣的裙子沒見過,宮裏頭的手藝自是精湛。

眼前的竊藍襦裙,确也可愛。

畢竟是高嬛的一番心意。

顧淼壓低聲說:“多謝你啦。不過我暫時用不上,先存放在你這裏,免得節外生枝。”

高嬛曉得她的意思,點了點頭,眼珠一轉道:“反正四下無人,你要不要試一試?”

顧淼正欲搖頭,卻聽高嬛又勸道:“我還沒見過你穿裙子呢,再說,你換身衣裳,好歹也讓你自己松快松快。”說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的胸口。

高嬛接連又說了許多,壓低的聲音在顧淼耳邊,像蜜蜂一般嗡嗡嗡嗡。

“好吧。”顧淼只得答應了下來,不忘叮囑道,“記得鎖好門窗,誰來都不能開門,只得換上一炷香的時間。”

高嬛點頭如搗蒜,推着她到了屏風後換衣。

顧淼解開胸前的白巾後,果然松快了不少。

她手腳麻利地換上了襦裙。

“好了麽?”高嬛催促了一聲,擡眼卻見屏風後轉出來一個人影。

“顧……”她想喚她“顧遠”,可她分明不是“顧遠”。

高嬛笑了一聲,走到顧淼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不由低嘆道:“我從前肯定是瞎了眼,怎麽會沒瞧出來你是女郎。”

顧淼的頭發披散了下來,她的身形少了束縛,便是玲珑有致,一張面孔,雖有英氣,可是面目被竊藍襦裙一映,溫婉柔和,眉清目秀。

高嬛不由地看了她好一陣。

顧淼被她看得不自在,便要轉身:“好了,看也看了,我便要更衣了。”

“等等。”高嬛止住了她的動作,好奇地低聲問道,“你真覺得是做男兒更好麽?不想做回女郎麽?”

顧淼無可無不可地搖了搖頭。

她都無所謂了。金蟬脫殼後,是男是女,她皆不在意。

高嬛好奇地睜大了眼,臉上微紅道:“難道你沒想過要嫁人麽?尋一個良人做你的夫君?”

顧淼一笑,反問道:“你難道想過?”

高嬛臉上更紅,老老實實地說:“當然想過,我想過要嫁給自己心悅的人,像戲裏唱的一樣,你一見到他,心裏砰砰直跳,既高興又畏懼。高興的是,是怎麽會有一個人如此令我高興,畏懼的是,怎麽會有如此一個人亦同時使我畏懼。并且他呢,也該如此,一見到我,便也心中砰砰直跳,喜不自禁而又恐懼不已。總而言之,我也想遇見我真正喜歡的人,做我的夫君。”

她說着,自顧自笑了一聲,問顧淼,“你呢?我想,你眼下如此想,是因為你沒有遇到過真正喜歡的人?”

“沒有。”顧淼答道。

*

顧淼生辰當日,顧闖如從前一般,特意帶她去附近山中獵獸,又去邺城中熱鬧的食鋪,大吃了一頓,末了,還不忘給了她一袋碎銀,祝她:“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待到顧淼懷揣銀錢袋子回到涼危城中之時,天色已經暗了。

檐下的燈籠被人點亮,潔白的光暈灑在門前階上。

門前擺着一個竹簍,插了數支竹箭,箭頭鋒利。

看來,這便是小路送她的賀禮了。

顧淼笑着将竹簍提了起來,打算明日白日再去謝他。

進了屋中,她先将竹箭取了出來,倒扣竹簍時,才見一塊黑布裹着的物件掉落在桌上,發出“咚”一聲輕響。

顧淼捏起,于燈下細看,布中赫然裹着一柄黑玉笄。玉笄上镌刻雲紋水月,紋理細如發絲,雲中一只飛鹳展翅。

恰在此時,清風撞得門扉一響,吓了她一跳,玉笄險些落地。

高檀的玉笄。

不,是當日見過的玉笄。

這定然不是小路給她的賀禮了。

顧淼嘴角沉下,緊緊捏着玉笄,朝外疾步走去。

她曉得高檀住在何處。

戌時将至,天空卷過幾層陰雲,遮住了弦月。

高檀點了燈燭,臨窗寫字,擡眼便見顧遠進了院中,臉色難看至極。

他眉心一跳,便見顧遠推門而入,将一柄黑玉笄,擱置在了門邊的桌上。

“我不要。”

高檀起身,卻是笑道:“為何不要?”

就是不要!

顧淼心頭壓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冷聲道:“此玉笄實在太過貴重,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窗外卷來的輕風将燭火吹得搖搖曳曳,一只飛蟲被火光吸引,繞着火燭打轉。

高檀看過一眼,又扭頭細察着眼前顧遠的神色。

他猜到是自己贈了他玉笄,可是他仿佛真生了不快。

并非唯恐禮重的推辭,而是惱怒。

“你……從前見過這一對玉笄?”諸般猜測,唯有此方能說通。

這一對玉笄讨嫌,若無前因,何來嫌棄。

顧淼眼也不眨,答道:“沒有,只是當日在城門下,那老者分明不願将玉笄賣人,料想,既是孤品,定然價值不菲,你我萍水相逢,你實在不必特意來讨好我。”她擡眼,終于望他一眼,唇邊卻是一笑,“我雖姓顧,可于你,也無大用,此玉笄,你還是留着,以後送別人吧。”

萍水相逢。

高檀胸中陡然升起一團怒意,生死相救,難得知己,卻是萍水相逢。

他随之笑了一聲:“遠弟到底喜怒無常,先前還說你信我,不願平白無故冤枉我,眼下卻又成了萍水相逢。”

顧淼垂下眼簾:“本就是萍水相逢,你若沒來邺城,我們就是陌生人。便是你來了,又強留了下來,我們也實在道不同,不相為謀。”

高檀忽而朝前跨了一步,人轉瞬立在顧淼眼前。

顧淼想退,身後卻是半張長案,退無可退。

他的目光深深,直直望進她的眼裏,笑意未變道:“遠弟,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何如此厭惡我?”

顧淼聽得太陽穴突突一跳,高檀竟說她厭惡他?

是啊,厭惡殺父仇人,才是倫常。

她早該一箭了結了他。

高檀死了,他爹便不會兇多吉少。

可是……

可是,她已經一刀紮過害她阿爹的那個“高檀”,雖不曉得,那個“高檀”究竟死沒死。

但眼下的高檀,沒有害過她,沒有害過她阿爹。

是個無辜之人。

無辜不無辜,該殺不該殺,她下不去手。

顧淼暗暗舒一口氣,想要舒盡胸中郁氣。

只是為何,明明不是同一個人,偏偏要做同樣的事情。

不,也不盡然是同樣的事情。

玉笄還是那一對玉笄,可笑的是,高檀整整等了四年才送她的玉笄,眼前又來到了手中。

重來一次,她絕不能重蹈覆轍。

她不能再和他糾纏不休。

顧淼深吸一口氣,搪塞般地拱了拱手道:“厭惡委實說不上,既是萍水相逢,我待公子,便如待旁人一般,交情尚淺,當日,你在山中救了我,我也僥幸救了你,都無虧欠,不必來讨好我,我已說過,我于你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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