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柔骨

第40章  柔骨

三人之行, 委實難受。

還未走到城門下,顧淼便已想掉頭而去。

除夕夜,順安城中摩肩接踵, 顧淼身側一左一右是齊良與高檀。

周遭人潮更是洶湧,三人并肩而行, 風度翩翩, 時時有目光窺來。

高檀從來話就不多,而齊大人也不是聒噪之人。自出了府門,三人成形,一路沉默。

顧淼被夾在中間, 十分之難受, 萬分之後悔。

早知道就不湊什麽熱鬧, 答應随齊大人出來觀燈。

她的本意是想同他說一說順教的事情,聽他有何想法。

眼下高檀也在, 正事自然是說不成了。

想走不能走。

顧淼暗暗嘆了一口氣,目光掃過路旁挂着的一排紅燈籠。

每只燈籠下皆飄蕩着一支白簽,簽上寫着黑字。

她正憋得難受,索性負手, 快走了兩步,自兩人中間解脫出來,說:“前面瞧着有些有趣。”說話間, 人面朝前行了數步,走到燈籠前, 掙脫了二人的“左右夾擊”。

燈下紙簽迎風招展, 黑字寫着:燈閃閃人兒不見, 悶悠悠少個知心。

猜字謎。

顧淼暗自讀罷,卻聽身後傳來一道人聲:“你猜的出麽?”是高檀。

他立在她的身後, 離她不過半臂遠,顧淼不自在地又退了半步,肩膀倏地撞到了燈籠。

那一盞燈籠猛烈地前後搖晃了起來。

她撇撇嘴說:“這個字又不難猜。”

年年宮宴,她看過的字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我倒是猜不出來。”高檀卻說。

這個“門”字,如此簡單,顧淼不信高檀猜不出來。

她自不接話,只扭頭一看,先前落後兩步的齊良,此際也走到了燈下,看謎簽。

夜空之中忽然發出砰一聲巨響,赤色的禮花在半空爆響。

人群發出驚詫的,喜悅的呼聲。

顧淼随之看去,城樓之上,有士兵燃放禮花。

顧淼聽見周遭的人群歡呼着:“哇,快走快走,馬上就要到關河放燈的時刻了。”

人群推擠着他們朝關河口的方向湧去。

一簇又一簇的煙花在空中次第爆響。

關河就在前面。

星星點點的燈影已依稀可見。

長街之上,鼓點驟起,由遠及近。一支長長的鑼鼓隊自遠處敲鑼打鼓,跳躍而來。

人群霎時分作兩端。顧淼腳下随人潮而動,再擡眼時,高檀與齊良似乎都被人潮推擠到了另一側。

身畔鼓聲越來越響。

擊鼓的人面上皆覆紅臉笑面,望之喜氣洋洋。

其中一個敲鼓人從後湧上,徑自聽到了顧淼身前。

他的一雙眼露在兩個黑洞洞的大眼輪廓之後。

顧淼正覺眼熟,卻見他掀開了假面,朝他一笑,卻是高宴。

他的聲音低沉,幾乎被喧鬧的鼓聲遮蓋:“除夕一夜,某願與顧公子閑話家常,不知公子可否賞臉?”

高宴為何會在此處?還這般裝神弄鬼?

顧淼正欲說話,伸手卻伸來兩雙手,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腰後一涼,赫然抵住了一柄硬器。

她猜,是一柄匕首。

顧淼不禁一聲冷笑:“大公子如此興師動衆地請我話家常,豈敢不從。”

城門之下,行人鼓隊,實在不便脫逃。

顧淼任由兩人引着他,轉了方向,朝僻靜處行去。

進了一道窄巷,她擡眼便見一輛黑布馬車停在面前,她回頭一看,高宴脫去了笑臉假面,朝他拱手道:“得罪了,顧公子,只是顧公子實在貴人事多,我欲見你,确是不易。”

當然不易。顧淼一直有心在躲高宴。

自曉得他也在順安,除非必要,她根本不打算和他碰面。

“大公子何苦多此一舉,你若想尋我,差人送信來便是,何苦如此。”她的眼風瞄了瞄團團将她圍住的六個侍衛。

高宴卻是一笑:“顧公子身手了得,倘若沒有他們,我哪裏請得動你。”

顧淼嘆了一口氣:“那大公子豈會不知,我是與齊大人和高二公子一道出門的,你要留我,也留不了多時。”

高宴笑答:“無須多時,一二刻便是。”說着,他掀開車簾,微微弓身進了馬車。

顧淼雙手被反剪在後,用一條粗麻繩緊緊裹住,她腰上的短刀也被人取了下來。

被推上馬車後,高宴擡手還将一碗茶推到了她身側的小幾,似乎一臉歉意道:“顧公子受委屈了,我也是不得已為之,你我一見如故,我實在是想同你說些肺腑之言。”

顧淼試着動了動手腕,沒好氣道:“你怎麽曉得我晚上會來此地?”

高宴輕輕敲了敲小幾,馬車行了起來。

“說來不巧,前日齊大人約顧公子同游時,我恰好聽見了。”

什麽恰好聽見了!

他們可是在書房裏說的!又不是随随便便在外面說的!

當然,順安這處府邸本來就是高宴先來的,他安插了眼線也不奇怪。

顧淼不無嘲諷道:“時機真就如此恰恰好?我以為今夜高氏兄妹定然也要共渡年關?”

高宴輕聲一笑:“顧公子生氣啦?顧将軍許我們兄弟三人團聚,自是好心,可是二公子的脾性,你難道還沒摸清?說來,他與你們相處亦有數月,他哪裏肯與我同坐,同賀新年?”說着,高宴貌似惋惜地搖搖頭,“說來慚愧,我與二弟誤會頗深,我連他的一個笑模樣都從未見過。”

誤會頗深。

呵呵。

聽見高宴如此“輕描淡寫”地形容他與高檀,顧淼也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正是如此。”高宴颔首,飲了一口茶。

車行快了一些,車外的喧鬧聲遠了。

他們好像是在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顧淼一面暗暗留意方位,一面問:“好了,既然來都來了,大公子是想與我話什麽家常?”

高宴放下茶盞,不答反問道:“你猜高嬛同我說了什麽?”

顧淼心頭一跳,高嬛說了什麽?

轉念卻想,高宴分明是在詐她!

若是高嬛真說了什麽,他便不會如此問了。

她徐徐道:“高嬛生性活潑,平素愛說許多話,但我不知你們兄妹二人平日裏愛說些什麽,這委實不好猜。”

高宴唇邊笑意不減:“難怪嬛妹喜歡你,而她大概也讨你歡心,我時常在想,你為何願意将她帶在身邊,你不像是為色所迷之人。”

顧淼感覺到高宴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流連在她的臉上。

“我原本猜高嬛定是捏了你的什麽把柄?但你對她似乎毫無芥蒂,仿佛并無此事。”高宴長嘆一聲,“委實不好猜。”

顧淼知他在鹦鹉學舌,說她先前說過的話,可實在是太過陰陽怪氣了。

“所以,大公子說的閑話家常,便是此事?”

高宴一笑:“還有一事,是想問問我那未過門的妻子。”

顧淼額頭一跳:“你說盈盈?”

“正是,你與她是親戚?不曉得她平日裏有何喜好,我好早日讨她歡心。”

顧淼正欲來上一段,體弱多病,無甚愛好的說辭,身下的馬車卻突兀地停住了。

二人身影俱是一晃。

高宴臉上的笑容淡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猜一猜外面是誰?”

話音将落,車外傳來了鐵器相撞的打鬥聲。

幾枚鐵箭“咚咚咚”地射向了馬車。

顧淼将一埋頭,但見一支竹筒,刺穿了車簾,灰白的煙霧滾滾而下。

她忙掩住口鼻,卻見高宴自懷中摸出了一顆白色藥丸。

“你在吃什麽?”

“解藥。”

這煙霧果真有毒!

“我的呢?”

高宴滿是歉意地搖搖頭:“實在不巧,解藥只有一顆,顧公子。”

車外的馬蹄聲愈發明顯,來人顯然比高宴的人多。

打鬥聲漸漸停了下來。

來者定是為了高宴而來,是他的仇家?

顧淼擡眼再看,高宴仍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不像是強撐,她原本猜,這是高宴手下出了叛徒,因而引來仇家,甕中捉鼈。

可他提前帶了解藥,分明是曉得外面是誰,如此淡然處之,似乎是等着來人。

可是為何又要帶着她?

下一刻,顧淼便明白了過來。

若是有她,顧闖,顧氏定然也要來救。

他有心要殺人,一己之力若是不濟,拉上顧氏,也要将人殺了。

高宴如此恨的,究竟是誰?

顧淼想着想着,腦袋昏昏沉沉起來,昏睡過去前,她掙紮道:“你把我的雙手解開。”

高宴仿佛說了什麽,但她已經聽不清了。

朦朦胧胧之間,顧淼似乎聽見了水聲。

她睜開眼睛,腦袋依舊昏沉得厲害,并且她的掌心發燙,喉嚨像是塞了一團白棉,又癢又幹。

不在馬車上了。

她瞪大了眼睛,四下一望,見到高宴坐在她面前,這裏似乎是一間破舊的屋子,四面無窗,只有一扇門,外面的光線照了進來。

“你醒了,口渴麽?”說着,高宴又飲了一口杯中之物。

她聽到的水聲,大概就是這個。

“渴。”

顧淼伸手去取,才發現她的雙手被解開了,只是她毫無力氣,連擡手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

高宴垂目望來,聲音冷淡道:“你中了柔骨散,這可不是姓鄧的,第一回用這種下作伎倆,老的如此,小的也如此。”

柔骨散?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

姓鄧的?難道是鄧鵬!

不,不會是鄧鵬,他生性謹慎,不會貿然來順安,小的也如此,應該是鄧鵬的兒子,鄧卓。

高宴要殺的是鄧卓。

顧淼渾身熱了起來:“什麽是柔骨散?”

高宴仿佛憐憫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就着他手中的茶盞,喂了她一口冷茶。

他放下茶盞,忽而伸手拽住了顧淼的衣領,似乎要往兩側拉開。

顧淼立時一驚,用盡全力閃身避開:“你在做什麽!”

高宴笑道:“你怕什麽?不曉得柔骨散是什麽東西麽?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他低眉望了望顧遠的一雙清澈眉眼,似乎不染污穢,難染塵埃,他冷聲笑道:“你雖有幾分姿色,眼下看上去楚楚可憐,但我不好南風,此刻解了你的衣衫,只是讓你之後毒性發作起來,好受一些。”說罷,高宴卻又解開了他袍上的腰帶,要來綁顧淼。

“你又要做什麽?”顧淼的聲音變得又沙又啞,咬緊牙關,滾到了另一側。

高宴皮笑肉不笑道:“我若不綁着你,萬一你待會兒毒發了,撲将過來,我該如何。”

顧淼就算腦袋再昏昏沉沉,如今也懂了柔骨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你放開我。”顧淼後背靠着牆壁,半坐了起來。

高宴挑眉,一時卻真沒有動。

“此處是何地?”顧淼豎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可是耳朵裏盡是嗡嗡細響。

高宴不答,扭頭也看了看窗外投照進來的慘淡月光。

他輕聲說:“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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