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回頭

第二十三章 回頭

在汝陽侯出現的一剎那,允元就甩脫了杜微生的手,站了出來。甚至還在嘴角慢慢勾起了一個勝券在握的笑。

慶德笑笑便往前走,但也有內殿的禁衛上前來,将他與皇帝隔開。

允元看見他身後竟爾還帶了幾個懷揣刀筆的文臣,不由笑道:“阿母今日清晨方去世,到下午哥哥已将史傳都要立好了。”

慶德亦含笑:“為兄只怕再過幾年,世人都要忘記這天下原該是誰做皇帝的,是以心急了些,妹妹不要見怪。”

允元微微凝了眉毛,像很認真似的,“這天下原該是先帝的天下,不對麽?朕倒一直想不明白,六年前,先帝是如何猝然崩逝的?”

慶德的眼中射出冷冷的光來,然而隔了雨幕,卻還有些滑稽,“當年拿着刀的人是你,你卻來賊喊捉賊?”

此言一出,衆皆嘩然。

就算是親筆拟了檄文的黃汝訓等老臣,聽見了之前慶德在殿外的喊話,也并不清楚知曉當年那血淋淋的事實。

杜微生與內殿守衛站在一處,只能看見允元那一動不動的瘦削的肩膀。

過了半晌,他聽見允元在雨中幹啞的笑:“哥哥忘了,那一日,朕在哥哥贈與朕的新宅大床上,樂不思蜀呢。說什麽拿着刀的人,朕可聽不懂。”

像是把傷疤撕給人看,那姿态卻過于坦然,以至于衆人都要懷疑那傷疤不是傷疤,乃是什麽功勳獎賞。

慶德顯然也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一日,是他将雙手沾滿鮮血的允元騙去了那座新宅——先帝死在病榻之上,卻流了滿床的血,第一個發現的人就是她,這個先帝最為疼愛的幼女。很快她就叫來了所有的宦官宮女,內臣外臣,導致慶德失去了控制局面的最佳時機。

歸根結底,在她目睹了生父的死亡之後,他沒有立刻殺了她,這或許就是一個重大的錯誤。

他總以為她看不懂那麽多。畢竟是女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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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想彌補這一錯誤,所以,給她安排了一座大宅,四個男人,和一輩子的夢魇。

可是如今,此刻,她卻将這樣的醜事說得斬釘截鐵,來反将他一軍?!

慶德擡眼,眼角餘光看了看兩邊高牆上戒備森嚴的兵土,又看向蒼白着臉的允元。

很快了,就算她有天羅地網又如何,只要他再堅持一小會兒,她就會自已倒下了。

風雨迷離。

杜微生聽着允元的聲音,卻想到她在半夜驚醒時不出聲的幹嘔,想到她每一次摸索藥丸時發顫的手,想到她有時會在歡愛的巅峰處閉上眼咬住牙,像把自已交托給了無邊的空空的黑暗。

他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已。想到父親從太湖底帶出淤泥的屍體,想到母親倚着門扉看他時沉默的臉,想到自已第一次穿上京官的補繡袍服時,自以為将報答門楣了,卻其實不然,其實他依然無法憑自已的才華去得到自已想要的前途。

明明他是個這樣寒微卑劣的人,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沉入下流,但他卻還是覺得自已能懂得允元,因為他看清楚了她的痛苦。

他們都努力地演着那個被人戳着脊梁骨生存下來的角色,并且試圖從中尋找渺茫的快樂。求仁而得仁,固然無怨,但卻會痛苦。

“既知如此,你怎還執迷不悟?”是慶德的聲音忽然擡高了,“自先帝崩逝之後,你便行事穢亂令人發指,直到今日,身邊還帶着男寵,這如何可以為天子?!小妹,”他頗為痛心地道,“為人君者,決不可以私害公啊!”

允元的身子危險地晃了一晃,卻還是毫不相讓地冷笑:“弑父害母之人,卻來與朕說以私害公的道理?朕恥于與爾為兄弟!”

慶德又放軟了聲音,循循善誘:“小妹,你且再想想。如今你抓着權柄不放,可到千秋萬歲之後,還能傳位給誰呢?六年前太醫的診斷,你忘了?先帝的血脈,難道要斷絕于你的手中?”×

允元好像聽見了一個笑話:“從你弑殺先帝的那一刻起,你就已不是先帝血脈了!”

慶德歪了歪頭,“可天下人恐怕不這麽想。我還有世子——”

“世子可不一定是你的世子。”允元笑道。

慶德始終平穩的面色上終于生出了波瀾,像是不敢相信又已然吃上了圈套的獸類一般扭曲了表情:“你說什麽?!”

允元想,果然,這才是他的痛腳。她感到一股超然的快樂,道:“天命無常,惟有德者居之。哥哥若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又何必在乎世子是誰的種呢?”

慶德目眦欲裂,拔出長劍往前怒指,身後黃汝訓等人當即帶兵沖出,往允元面前禁衛組成的人牆上沖殺過去——

地方狹小,雙方混戰一團,牆上待命的趙光壽皺緊了眉頭,頓時下令收箭,所有人跳牆而下!

允元确實已支撐不住了。

在混亂而毫無章法可言的厮殺聲中,她強行咽下了喉頭湧上的鮮血,回頭看了一眼杜微生。

這一眼卻令杜微生的心往無窮的深淵裏沉落下去。

“陛下!”他下意識喊,從身邊的侍衛身上拔出了劍,堪堪擊退了一名叛軍的偷襲,又回頭去看她。

她已站立不住,只能用力抓着道旁一朵花也沒有的鳳仙花架,滿手都是髒污的泥水,但她望着他的目光卻那麽森冷,她動了動唇,風雨之中,他沒有聽清,于是傾身過去——

“你動過朕的藥?”她的聲音伴随着呼嘯的風聲劈過他的耳膜。

這只是她的猜測,但她一定要問出來,她的目光楔住他,就仿佛在向他要求一句絕不動搖的海誓山盟。

“杜子朔!”被自已人保護在廊上的汝陽侯縮着身子喊出來,“你莫忘了你的老母親!戴罪立功,千秋萬世,就在此刻!”

杜微生的手中是有劍的。

他知道,汝陽侯知道,允元也知道。

在一個微妙的剎那,他成了離允元最近、也最危險的人。

趙光壽似還在嘶喊着什麽,但來不及了,有人舉刀往允元這邊沖撞了過來——

下一個剎那,杜微生擋住了那一把刀。

有許多人看見,皇帝抓住了杜供奉的衣角,将站立未穩的他往那人的刀口上推去。

也有許多人看見,杜供奉自已邁出了一步,還來不及舉劍就被那刀刃貫穿。

大雨如磐。

杜微生的身體将将圈住了允元,形成了一個死角,只是一瞬之間,已承受了三四次刀劈劍刺,旋即,一切又歸于平靜。

是汝陽侯的人數終于不敵,趙光壽帶兵突破了廊上,拿住了汝陽侯,在後者還說不出話的當口,一劍刺死了他。

杜微生的身子晃了晃,便倒在允元身邊,天旋地轉,雨水像千萬根針摔落進他的七竅,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又漸漸地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短暫。

允元出現在他的視阈之內。雨水洗得她的清麗的臉容愈加地蒼白。他擡起手,想說什麽似的,被她一把抓住,她轉頭去沉着聲音吩咐太醫和仆從,再回過頭來時,杜微生已覺沒什麽好說的了。

允元道:“你不能死。”

杜微生聽見了,緩緩地沁出一個溫柔的笑,連眼底的風雨都是溫柔的風雨。

“你不能死。”允元的語速很快,“到明年學土院建成,朕将擢你為翰林學土,再過三年,張鈞沖退位,你便是翰林承旨。你不是想光耀門楣嗎?朕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三省宰相都必須讓着你,再也沒有人敢瞧你不起。”×

奇異的是,她好像直到此時才終于明白了杜微生想要什麽。雖然她很久以前就已發現這個男人和自已一模一樣,連掙紮時那恃強好勝的姿勢都一模一樣,但她其實不曾深思過這個問題。她不曾将他視為真正的同類。

一個希求着被承認、被寬容的同類。

杜微生幹啞地咳嗽着,嘴角流出的鮮血染紅了素白的衣領。但他卻還在微笑,就好像在寬容她的不知趣,就好像……她根本猜錯了一樣。

她有些焦躁了,太醫為什麽還不來?!

杜微生的手顫抖地再次握緊了她的手。

“臣……臣若得不死,”他說,“必竭盡全力輔佐陛下,終身不貳。”

這大約就是那一句她想要的海誓山盟了,在滂沱的雷電交加的雨裏,虛弱的聲音化作抓不住的水汽消散去。

允元擡頭,再也控制不住地嘶叫了一聲。黃昏的大雨立刻掩蓋去她的聲音,只見巍峨的殿宇屋脊上,那騰舞的金龍仿佛要飛入濃雲滾滾的幕景之中,留下這人間的遍地殘骸。

而她,就是這人間的主人。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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