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師叔(二)
小師叔并未理他,死氣沉沉的目光在長梧子身上停留了一瞬,便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沈梧沒來由地想要盡可能地遠離他,卻又矛盾地被這人吸引。自長梧子身後探出半個腦袋,目送着他像個幽靈似的走入一扇不起眼的門內。同時也注意到,他進門時鬧出的動靜雖大,可走路時卻是悄無聲息的,仿佛每一步都只是虛虛地挨着地面。
待少年師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內,他才從那種毛骨悚然的狀态中解脫出來,繞到長梧子跟前,仰着臉問:
“師父,師叔是什麽人啊?”
他師父又領着他進書房,話語裏盡是悵然:“唉,你師叔他也是個苦命孩子。”
沒了?然後就沒了?
沈梧麻木了,捧着那一堆書,告辭了。
他連自己的居室都沒有,書房就更不可能了,因而,這堆書最終被他顫巍巍地捧進了周斂的書房裏。
周斂随意地翻了翻:
“這些都是我看過的,上面還有我做的旁批。”
他很嫌棄:“師父就不能去買點新書麽,這都破成什麽樣子了。”
其實還好吧。
沈梧悄悄地摸了摸泛黃的書頁,雖然已經很舊了,但這些書都得到了極佳的保養,未遭風月催,也沒被蟲蛀過,僅僅是随着歲月的侵蝕,變柔軟了而已。
猶散發着某種神秘的香。
周斂嘴上這麽說着,還是幫着沈梧把這些書放入了自己的書架裏。
最上面的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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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梧踩着凳子也夠不着的高度。
他扭頭問沈梧:
“你要留下哪一本?”
沈梧望着那一排書,一時半會不知道該選哪本,猶豫了一下。
周斂面不改色,屈指叩了叩書架。
這聲音極細微,時刻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的沈梧卻沒錯過,不敢再磨蹭,立刻從方才周斂翻過的幾本書中選了一本。
周斂瞥了他一眼,手指落在他要的書上,略一停頓又移開,拿了本《幼學瓊林》給他。
沈梧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接過,乖巧道:
“多謝大師兄。”
師兄弟兩個去書桌前坐下看書。
沈梧看得很認真,他不好意思多去打擾周斂,碰到不認識的字便先記着,打算存到了一定數量再去請教周斂。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望了望周斂,便見他拿着支筆,眉頭緊蹙,稚氣尚存的臉上顯出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不知道在寫些什麽。
沈梧方才升起的念頭又打消了。
要不……還是攢着,去問師父吧。
這時,周斂也擡起頭來,視線與他的相撞,神色還是嚴肅的。沈梧心裏有點發怵,略低下頭,目光與之錯開,落在周斂面前的宣紙上。
上邊的那個小人兒好像他啊。
他心不在焉地想,緊接着,聽到了周斂的笑聲。
周斂邊笑,邊把那張畫着小人兒的宣紙推過來,眉梢眼角都透着得意:
“你看我畫的像不像?”
沈梧:“……”面容着實跟他一般無二,可……
周斂臉上挂着淡淡的笑,體貼入微地為他點出這幅畫的高明之處:
“我父親給我請的夫子是個老學究,年輕時念書把眼睛看壞了,如今他看書就是這個樣子。方才我看着你,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他說着說着,浮于表面的矜持就保持不住了,缺德地笑了起來:
“真該讓你倆見一面,我猜你跟他一定很投緣。”
沈梧……沈梧什麽反應都沒有。沒跟着他一起笑,也沒生氣,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仿佛是被他突然變得“平易近人”的大師兄活生生地驚成了一個摸不着頭腦的丈二和尚。
無人捧場,周斂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嘴角慢慢捋平,最後以一聲“呵呵”尴尬地收了尾。
眼底又凝結了一汪淺淺的羞惱。
沈梧暗叫不妙,脊背禁不住挺直了。
周斂卻沒發火,冷嘲熱諷也沒有,一聲不吭地就低了頭,筆在紙上快速地畫着什麽。
少頃,沈梧的書上覆了一層紙,上邊畫着一個人,身子只得了敷衍的寥寥幾筆,簡陋得不行,臉卻畫得傳神——每一牙橫肉都都刻畫得細致入微。
大額頭上寫了個潦草的“兇”字。
周斂摁着那張臉,問沈梧:
“我很兇嗎?”
沈梧猶豫再三,覺得師兄跟他畫的那個人實在不像,便搖搖頭,說:
“不兇。”
周斂将那個兇人翻了個面,低頭繼續作畫。
這次是個腦門上寫着“醜”的人。
大概是為了突出“醜”之精髓,他畫得很随意,效果也是極佳的:此醜人腦袋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的扁圓形,眼睛也根本不在一條線上。
看着不僅像個醜人,還像個非人。
周斂又問:
“那是我……”他頓了頓,沒忍心用“醜”來形容自己,于是換了個委婉些的說法,“那是我不好看嗎?”
沈梧對着他那張賞心悅目的臉,聽從良心的指示,飛快地搖頭:
“大師兄你好看極了。”
“哦,”周斂自省完畢,擱下筆,理直氣壯地诘問道,“那你為何見着我,總是一副耗子見了貓的樣子?”
沈梧反駁他:“我并未躲着大師兄。”
周斂若有所悟:“你當真怕我,為什麽?”
被他這樣真心實意地一問,沈梧有那麽一瞬間,居然也忍不住懷疑,自己為什麽要怕他。
爹爹曾說,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沈梧默念了一遍這句話,心想,師兄的腦子好像沒有臉漂亮。
然而他再遲鈍也曉得,這種實話是萬萬說不得的,周斂飽含困惑的眼睛還凝視着他,他心裏一急,便把不住嘴地抖了個機靈:
“因為大師兄太好看了。”
周斂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冷哼一聲,道:
“莫拍馬屁。”
卻不再追問他為什麽怕他了,話鋒一轉,道:
“我見你方才頻頻看我,可是遇上什麽不認識的字了?”
沈梧道:“是。”說着把書移到周斂面前,向他請教,心裏反思一下,他有很頻繁地看周斂麽?
好像,就一兩次吧。
心裏裝着別的事,周斂說話時便沒能仔細去聽,遲了須臾才反應過來。
周斂“啧”了一聲,身體斜傾,隔遠了些,帶着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沈梧,道:
“你怎麽傻乎乎的?”
就連罵他時都是心平氣和的樣子,跟昨晚毫不相似。
而後周斂把書往他跟前一推,道:
“我不教你了,你也忒蠢了。”
沈梧年紀雖輕,才只得周斂的一半大,卻已在這不到一天的相處中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包容他家師兄這個矯情怪,
因而,周斂三番五次地說他蠢,他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地忽略了,不僅沒被傷着自尊心,還試探道:
“大師兄能否再給我一次機會?”
周斂就滿臉不耐煩地,勉強地把他那尊貴的頭顱點了一點:“哪裏不會?”
于是沈梧就悄咪咪地,針對他大師兄,下了定論:果然是個矯情怪。
周斂忽然望向他,眯起眼睛:“小鬼,你莫非是在說我的壞話?”
沈梧的心猛地一跳,心虛地垂下眼簾,盯着書,正好翻到了花木卷,有言曰:芒刺在背,言恐懼不安。
說出口的卻是全不相幹的話:“我還以為大師兄不喜歡我。”
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周斂臉皮多薄啊,登時就有點別扭,好在小孩兒沒有看他,不一會兒他就把這一小把不好意思抛出去了,自矜地道:
“你想岔了。”
沈梧擡眼看他:“嗯?”
他把這些時日來的相處,周斂面對他時的言行舉止全都掰開揉碎地細細回想了一遍,沒從中感受到周斂對他有一丁點的喜歡。
難道是大師兄為人太含蓄了麽?
為人含蓄的大師兄驕傲地扭過頭,只賞給他一點餘光,道:
“我不僅這些時日不喜歡你,以後也不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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