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逝去的人
第十八章 逝去的人
第十八章 逝去的人
黃菲作了痛切的檢讨之後,重新回到機關工作,這一回她便發現,同志們對自己的态度兩樣了,從前如同春風拂面的感覺消失了,變得十分淡漠,說話冷冷的,臉上的肌肉都好像不會動了,表情僵硬。
本來黃菲流産之後,身體就虛弱,這一陣都很不願意照鏡子,只是一塊巴掌大的小鏡子,卻偏偏出奇地清晰,照見自己面色發黃,雖然還沒有結婚,卻已經成為“黃臉婆”,延安雖然注重的是“飒爽英姿”,不講究修飾容貌,可是看到自己如今這個樣子,黃菲依然感到心中難過,莫非自己年紀輕輕,從此就失去了青春?
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之下,工作自然就感到比從前吃力,而同志們又是這樣的冷淡,這便讓日子更加難熬,黃菲從沒有想過,自己在延安居然要“熬日子”,如今她每天去機關,進窯洞的門,都感覺頭皮發麻,是硬着頭皮進去,在那裏面簡直度日如年。
而且也不知究竟是真實,還是自己的錯覺,黃菲總覺得有同志在背後嘁嘁喳喳議論自己,說着自己打胎的事,這讓她臉上發燒,心跳加快,渾身肌肉都繃緊了,每當這個時候,黃菲就趕緊對自己說:“快放下你的那些蠢念頭,沒有人在背後嚼舌根,都是你自己胡思亂想,革命隊伍裏,怎麽會有那麽長舌頭的人呢?”
黃菲強自鎮定,希望能夠像從前一樣工作,只是情形卻不能如她所願,每天在機關,都很是煎熬,最盼望的就是工作時間的結束,快快回去自己住的窯洞,焦文俊在這件事上倒不很介意,只是數落自己有些傻,此外依然是關心的,另外胡瑾對自己也很是關切,拉琴給自己聽,那一塊小小的世界,俨然便是自己的避難處。
黃菲就這樣一邊堅持忍耐,一邊期待景斌歸來,在她看來,只要景斌回來了,與自己結婚,之前的那些羞慚窘迫,就都可以消弭。
在這樣的期盼之中,時間到了七月,延安發生了一個大新聞,葉群要與□□結婚。
起初聽到這個消息,黃菲很是吃了一驚,□□不必說,葉群她也是知道的,當初女子大學還在的時候,葉群是組織教育科的科長,負責安排課程教學,另外課餘活動,時常能看到她,和大家一起種菜,跳蘇聯集體舞,雖然不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黃菲對她并不陌生。
旁人都知道,葉群是個美人,她的個子不高,身材苗條,相貌清秀,在延安也是有些名氣的,不過那只是她的外貌,黃菲對葉群的性格也有所了解,記憶中葉群笑起來很是明媚燦爛,這個時候細細回想,葉群是開朗的,很喜歡與人談天,待人熱誠,另外也有沉靜的一面。
黃菲清楚地記得,有一次難得播放電影,大家都去看電影,黃菲也随着同伴一起經過校園,偶然一瞥,看到葉群一個人坐在樹下靜靜地讀書,仿佛這邊的擾攘根本不能觸動到她,在她的身邊,自成另一個世界,與外界毫無關涉,當時黃菲就覺得心中一動,只覺得那一刻的葉群是一道風景,相當的有韻味,與別人很不相同。
倘若那一回是一個男子看一個女子,那麽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十分浪漫,如同傳統小說中一樣,才子佳人,只可惜不是,那是一個女子看另一個女子,便少了那一份旖旎。
這一樁婚姻,延安人人議論:
“四大美女,又有一個嫁給了首長。”
“美人總是要配英雄的。”
延安的四大美人,說法不同,黃菲聽到的是,江青、孫維世、浦安修、葉群,江青赫赫有名,已經是主席夫人,浦安修是彭總的愛人,如今葉群也與林校長結了婚,算起來四個有名的美人之中,只有孫維世還沒有嫁給首長。
這一樁英雄與美人的結合,在延安熱議了好一陣,一直到了八月,還依然能聽到人津津樂道。
這一天黃菲回到窯洞,躺在那裏正靜靜地養息,忽然外面有人急促地敲門,焦文俊利落地站起來開了門,油燈幽暗的光線之中,一個男子貓着腰鑽進來,進門便轉動着脖頸四下張望,仿佛在尋找着什麽,很快便看到了另一個人,他忙伸長脖頸,沖着那躺在炕上的年輕女子焦急地說:“黃菲,黃菲!是你嗎?我給你帶信兒來了!”
黃菲正自迷糊朦胧,忽然間聽到有人呼喚自己,那沙啞的聲音仿佛熟悉,她這一陣神經緊張,已經有一點好像驚弓之鳥,聽那人語調焦急,登時便一下子從炕上坐起來,睜大了眼睛一看,油燈光下,赫然竟是沈芒。
黃菲一見是他,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一緊,連忙往炕沿邊挪了挪身子,仔細一瞧,幾個月不見,沈芒也大變了樣子,頭發淩亂,胡子拉碴,兩頰和兩只眼窩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一副難民相,神情之間頗有一點倉皇,再一看身上,灰布軍裝上一道一道黑印子,也不知是在哪裏蹭的。
見到沈芒,黃菲本能地便想到景斌,滿心的焦灼,卻不好立刻便問,她挪下了地,拿過暖水壺往杯子裏倒水,遞給沈芒:“剛剛從前線回來麽?辛苦了,快喝一杯水潤潤喉嚨。”
沈芒雖然有一件急事要告知她,然而這一路趕得緊,嗓子裏确實如同火燒一樣,便接過水杯,一仰脖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然後擡起左手在嘴巴上一抹,抹幹了水珠,他這麽一擡手臂,給黃菲看見了左邊衣袖上穿了一個洞,圓圓的,仿佛一只空蕩蕩的眼睛。
黃菲扶着桌子站在旁邊,眼見沈芒喝完了水,這才趕快問道:“沈芒,你怎麽忽然回來了?大家都回來了嗎?”
她縱然不問,沈芒也要說的,本來特意找到這裏,就是為了這件事,于是沈芒側過頭去,有些費力地說:“黃菲同志,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你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挺住,我們革命者,要禁得起任何打擊……”
他這一串的前言,讓黃菲又是急又是慌,越聽越是忐忑,焦躁地跺着腳追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倒是說啊!莫非景斌挂彩了?住進了醫院?”
沈芒垂下頭去,有些不敢看她的樣子,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黃菲,景斌他……他……他犧牲了。”
一聽這句話,黃菲登時“唉喲”一聲,身子一晃,便朝地上倒去,沈芒和焦文俊連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沒有讓她直接摔倒在那裏,然後扶着她躺到了炕上,沈芒傾過身子連連呼喚:“黃菲,黃菲,你要支持住啊,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繼續革命。”
焦文俊也說:“你最近身體不好,可得留神自己的健康。”
沈芒這時候也發現黃菲一臉焦黃,病恹恹的樣子,便問道:“黃菲,你怎麽了?這一陣病了麽?”
焦文俊撇了撇嘴,道:“可不是身子傷得厲害麽!你是沒見到,我們小黃這些日子遭的這個罪。”
景斌如今是死了,什麽都說不到了,倘若他還活着,焦文俊真的要挖苦兩句,自己跑走了,把黃菲一個人丢在這裏,黃菲這一向的處境她也看到了,那真是生不如死,難為她年紀輕輕,咬着牙居然能頂下來。
沈芒連忙問:“究竟是怎麽了?”
黃菲趴在炕上正痛聲大哭,焦文俊想着這事在延安反正也不是秘密,便三言兩語簡略地給他說了,沈芒聽明白了,又是跺腳又是扼腕:“黃菲,真是難為你了,這可也真的是,批判這種事情,就好像對階級敵人一樣。”
雖然不好多說,但在沈芒看來,對堕胎如此懲罰,是太過嚴峻了,讓人不自禁地便想到了柔石的那一篇小說,《為奴隸的母親》,雖然故事的情節與黃菲的經歷不是一樣。
黃菲哭得不能止歇,中間幾乎暈厥過去,一個鐘頭之後,終于稍稍平靜下來,勉強支撐起身體,靠着被子坐在那裏,慢慢地問道:“沈芒,景斌究竟是怎樣去的?”
沈芒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回答道:“我們到了前線,起初是随着指揮部一起,在比較安全的地方,後來景斌說,要獲得抗日戰士真實的戰鬥生活材料,就應該去最前方,我們就去了,也都配了槍,在一線連隊跟着一起作戰,有一次轉移,中途遭遇了鬼子,他們攻擊我們,我們要守陣地,一顆子彈飛過來,就打中了景斌的頭,可嘆他連一句最後的話都沒有留下來,就這麽犧牲了。黃菲,你不要怨景斌,其實到了後來,鬼子攻擊越來越厲害,指揮部也不安全了,随時能遇見鬼子,團部包括炊事員在內,人人都要作戰……”
沈芒說得絮絮叨叨,東一句西一句,勸解着黃菲。
黃菲身體綿軟地靠在那裏,兩只眼睛直直的,一句話也不說,沈芒說的這些,她仿佛是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
沈芒說了一陣,該講的都已經反複講了幾遍,見黃菲依然是一言不發,只顧發呆,自己坐在這裏,一時也不知該怎麽樣是好,他猶豫了一下,重重地嘆息了兩聲,終于是站起身來告辭:“黃菲,你歇着吧,不用送了。”
到了門外,他悄悄叮囑焦文俊:“拜托你好好照顧黃菲。”
焦文俊一笑:“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能做的自然會做。”
去前線采訪的作家遇難,這個消息不多久也傳開來,景斌成為了英雄,報紙上登了他的生平,景斌從前的作品也重又給人提及,一些文化人還讨論起他那一部沒能來得及寫出的小說,已經記了一個筆記本的素材,只可惜在那一次戰鬥中,連生命帶筆記本都失掉了,很是令人痛惜。
對于景斌身後的哀榮,黃菲是無心去留意的,她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景斌死了,自己唯一的一點希望也不存在了,今後該怎樣辦呢?每當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開始刺痛,工作是勉強維持着,然而整個人都仿佛失掉了靈魂,原本就發黃的臉上愈發失去了血色,走在路上往往恍恍惚惚,如同幽靈一般。
她就這樣茍延殘喘一般到了十月,這一天在機關裏,看到了來辦事的何敏修,談完了工作之後,剛好是中午,何敏修笑着說:“黃菲,我們好久不見了,中午到外面吃吧,我請客。”
黃菲點了點頭:“讓你破費了。”
在合作社,兩個人點了延安如今難得的八寶飯,裏面有紅棗桂圓,可以補氣血,黃菲在正餐上本來不是很喜歡甜口,但這時候吃着這澆了糖鹵汁的八寶飯,卻感到仿佛有一股暖流,從胃裏緩緩流出,一直流遍全身,原本好像就要耗盡的血液,因此而似乎重又得到了補充,開始流動起來。
吃着飯,何敏修勸慰着她:“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今後的路還長着,可以重新開始。”
黃菲怔怔地望着碗裏的八寶飯,道:“敏修姐,我現在終于知道了,人世是複雜的。”
人可以有多刻薄,自己這段時間是見識到了,背地裏議論自己的刮宮:“好像關雲長刮骨療毒。”
這是勞苦出身幹部的比方。
倘若是知識分子呢,則是另一種刁鑽:“如今便覺得曹雪芹描寫得生動,尤二姐吞金自逝,‘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幾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這一位不過是把生金換做了打胎藥,那畫面如在眼前,。”
本來以為都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次是親耳聽到了,那兩個以為旁邊沒人,便說起來,恰好給自己聽見,當時只覺得腦子裏一陣轟響,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眼,眼前金星亂冒,又是氣憤,又是慚愧,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強自忍住了,悄悄地走開。
何敏修滿眼同情地看着她,作為一個向往革命的青年,黃菲并不是開在和暖春光中的花朵,她是見識了人間的黑暗,這才投奔延安,只是在延安,她遇到了另外一些人和事,一顆原本充滿熱情的心,于是遭遇了冰風。
何敏修想着一下,慢慢地說:“現實是很複雜的,唯其知道它是複雜的,所以才更加可以想得清楚,知道自己要怎樣做。”
往往真正堅定的革命者,就是那些更明了其中真實的人,這樣的人不是一心懷抱着夢幻憧憬,而是在真的看清了之後,做出了選擇。
中飯之後,兩個人分別,何敏修走在回機關的路上,眼前依然浮現着黃菲的臉,簡直就是魯迅先生那一篇《故鄉》,只不過是少年時候的閏土迅速轉為中年時代。
黃菲自然不是貧農家的孩子,只不過在鄉下寄養過,曉得農務,所以把她往那邊去比拟,當初剛來延安的時候,多麽的有活力,黃菲當然不是陝西女子那種強壯,結實得鼓起來的兩頰紅得如同蘋果,可是面上那一點嫣紅,顯得極其鮮活靈動,只是現在黃菲的臉,卻如同二十幾年後的閏土,“已經變作灰黃”,黃菲剛刮過子宮的時候,自己遠遠地瞥見她一次,當時就覺得她的氣色很差,這一陣必然是為了景斌犧牲,又遭受了打擊,簡直沒有喘息之機,讓她怎樣恢複呢?
想着黃菲的刮子宮,何敏修不由得便想到自己,那一年三級選舉,自己提前回來,其實也正是為了這件事,意外懷孕,只是不同于這些年輕的姑娘,自己是早就知道不久之後,打胎就是犯罪,所以趕在規定執行之前,快快了結了這件事,在這樣的現實之中,作母親與作革命者,是不能相容的。
何敏修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腳下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她連忙定了定神,專心走路,再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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