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出走桂林
第二十四章出走桂林
第二十四章 出走桂林
黃菲在母親這裏只住了六天,便再也住不下去。
母親一如既往,是一個哀怨的人,即使曾經為了自己的出走,而暗暗生出一點希望,到這時看到自己滿身傷痕地歸來,或許也已經大失所望,索性更加徹底地回到老路上來,再也沒有了別的想法。
自己的哥哥,曾經是一個憤慨于黑暗現實的,有理想的青年,當初自己投奔延安,很得他的鼓勵,然而如今卻已經變成一個消極頹廢的人,對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曾經熱切追求的,現在都看作是虛幻,言談起來便是冷笑,冷嘲熱諷,很像一個憤世嫉俗鈔本的佛陀,一切都是空洞,一切都是茫無涯際的黑暗,個人只有沉淪,因此黃菲更加不願和他談論延安的經歷,只怕他會因此愈發沮喪了,或者竟然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氣。
曾經滿懷怨憤的大姐,倒是時來運轉了,按照母親的話來講,是“守得雲開見月明,過上好日子了”,她的“天字出頭”把握住戰争的機會,囤積居奇,居然發了大財,大姐的嫁妝也贖回來,現在穿金戴銀,俨然便是闊太太了,整天都是樂呵呵的,沒事便是逛公司,打小牌,上戲園子,要麽就是向那些南京上海、蘇州杭州逃難來的太太們學穿戴打扮,桂林如今是大後方了,大家全把這裏當做亂世中的福地桃源,一心以為只要奔來桂林,就從此太平安樂。
黃菲回來之後第二天,便看到了自己的大姐。
菊霜一見她的面,眼圈先也是一紅,連聲說“小妹瘦了”,然後撫摸着她的手,痛切地說:“小妹為人是極聰明的,唯獨有一點容易傷到自己,就是太過癡心,國家大事本來就不是女人的事,何必跟着那些煽動的亂黨胡鬧?又究竟能鬧出個什麽結果?天地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我們女人,還是謹守女人的本分要緊,雖然一時磨折,終究或者能夠出頭,此外的路更加不可靠。此一番你幸好是回來了,倘若竟然回不來,你讓家裏人可怎麽辦呢?”
菊霜的這一篇《婦道宣言》,直聽得黃菲想要捂住耳朵,只覺得一股腐壞朽爛的氣味,從泥潭之中泛起,簡直讓人窒息。
嫂嫂傳芳見小姑似乎是頗難為情的樣子,便笑着解勸:“小妹畢竟是年輕,給共産黨騙了,如今回頭是岸,前面還有大把好日子等着她。”
明明是好意,可是黃菲卻感覺更是郁悶,愈發的聽不下去。
菊霜便提議黃菲未來的前途:“小妹青春正好,這幾年愈發出落得俊了,她又讀了這些書,見了這樣多的世面,等閑人家的小姐,多不及她,很能匹配一樁好姻緣。媽,等我回去和你女婿說,一定要給小妹找一個如意郎君,金龜婿,讓小妹這一世吃穿不愁,安享清福。”
母親連連贊同:“菊霜啊,這件事你們夫妻倆多多辛苦些,一定要給幼蕊找一個好人家,倒不必多麽的富貴,只要人好,便可以,我們黃家很可以出得起這一份嫁妝,不至于讓她們小夫妻挨餓。”
這話不多久便傳到黃皓耳中,他從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冷笑道:“嫁人當太太?想得倒蠻好,她們也不看看,這樣‘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家夥,有誰敢娶回家裏去?等着家中造反呢?嫁妝我也不會出,她娘母子自己想法子去吧。”
二姐柏翠則是對未來丈夫的選擇提出了建議:“不要找軍隊中的,雖然外面看着轟轟烈烈,其實很苦的,戰場上子彈不長眼睛,一個不走運,就沒了命,留下來的那個便只好當寡婦,未亡人,你姐夫便是這樣,剩下了我,冷冷清清。”
二姐的丈夫是桂系軍官,中校,去年與日本作戰,戰死了,母親說到這件事,很是感嘆:“你二姐,本來很是風光的,中校的夫人,如今到處打仗,但凡是戴臂章的,誰不高看一眼?連家裏人也沾光。只可惜她的那個男人忽然間便沒了,這便是‘人有旦夕禍福’,從前活着的時候,她日夜提心吊膽,現在人沒了,幹脆沒了指望。”
眼看着家裏人都在為自己張羅,母親更是一日三頓好湯水,只巴不得把自己一兩天便又養得白白嫩嫩,好送上花轎,擡到別人的家裏去,黃菲只覺得頭發根都要豎起來,感到了另外一種險惡,所以到了第四天,她便向母親提出來,想要去桂林尋覓一個事情做。
盧蘭玉自然是不肯答應,母女兩個磨了兩天,到第六天晚上,盧蘭玉眼見黃菲主意已定,自己苦留不住,只得同意她離開。
于是八月三十號的上午,黃菲坐上人力車,揮手告別了母親和各位親人,兩輛黃包車輪子辘辘轉動,便一路離開平樂,往桂林而去。
平樂雖說與桂林相距不遠,卻也有将近二百裏,車夫撒開兩條腿,飛奔在路上,直走了兩天,到了三十一號的傍晚,終于進了桂林城,黃菲匆匆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給車夫結算了車錢,回到自己的房間,簡單吃了晚飯,便出來找店夥詢問些事項:“桂林哪裏好住的?”
雖然也算是桂林人,然而黃菲從前很少來桂林城,初中是在平樂讀的,所以對這裏很是生疏。
店夥正在擦抹櫃臺,聞言笑道:“那自然是桂花街,從前倒是不算什麽,往來菜農走的路,自從抗戰,走警報,那裏四面環山,躲飛機便利得多,況且地皮也便宜,許多貴人都紛紛在那裏起房子,李司令你知道吧?李宗仁将軍啊,他的大夫人就住在那裏,如今的桂花街,簡直是‘貴人街’呢,小姐你住過去蠻好。”
夥計兩眼上下打量黃菲,就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啊,看看這穿的衣裳,綢子的,仿佛是繭綢,雖然人看起來倒是挺樸素,不戴什麽金戒指金耳環,可是能穿得起繭綢旗袍,就是很可以了,家境起碼也是小康,就适合住在桂花街那樣的地方。
要說這位姑娘,真是不錯,那相貌姿态,實在出挑,一看就是讀過書的,說起話來又斯文又大方,不像一般不怎麽出門的女孩子,扭扭捏捏,顯然見過世面,縱然不是大富大貴,就她這副人才,也很可以拿得出手,住桂花街很配得上。
唯獨一點略有些可惜,就是人偏瘦了些,看那面色不是很好,黑黃黑黃的,血色不很充足的樣子,想來是這抗戰的日子艱苦,所以便辛苦成這樣,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麽大事,看她如今的這身裝扮,小有家底的,多喝一點滋補的湯水,過得三個月兩個月,也就調養回來了,依然是個光鮮水靈的美人,只要不是肺痨之類要命的病,那可是無論怎麽補養,都不成的了,實在令人感嘆,不過看她并不像這麽福薄的樣子。
黃菲微微含笑,與這人談着天,把這幾年桂林大小事都打聽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便出門尋找工作,先去報社,問需不需要速記的人手,回來路上又問了學校,還有醫院,這就顯出當初在女大,多門功課旁聽的好處,黃菲對醫療護理也知曉一點皮毛,雖然比不得衛生學校的學生,人家畢竟專門學習六個月,但黃菲對于醫藥,多少知道一點。
一邊尋覓職業,黃菲一邊就找尋房屋,把義學巷、厚富街等等幾條街都看過了,最後終于還是定在了桂花街,雖然已不再是從前的清靜,況且價格也高了,不過道路整修了,路面寬闊,有林蔭樹,還栽植了一些桂花,是以“桂花街”如今名副其實。
黃菲愛這裏的雅致,所以當她找到一間小房——其實也是一座二層的小樓,只是實在纖細,瘦瘦長長的一條,夾在兩棟洋房中間,一層是廚房,經過一段狹窄陳舊的木樓梯,可以上到二樓卧室——雖然房屋破舊,裏面布置簡陋,只有一張光板床,一個舊木桌,一條板凳,一口舊衣櫃,她也定了下來,當天便搬出了客棧,住來這裏。
到了這時候,住屋的事情解決了,黃菲在桂林,終于有了一個安定的栖身之所,只是讓她依然焦慮的,是直到如今,職業都沒有眉目,報社明說不肯錄用她,學校那裏沒有位置,醫院進入無門,就算是公司裏的會計職位,也沒有空缺,黃菲內心焦灼,自己手邊雖然還有一些錢,但是像這樣坐吃山空,實在太令人倉皇。
得說這一回黃菲的出走,與上一次去延安不同了,她是大包小包帶了許多東西出來,還有兩只藤條箱,都放在第二輛人力車上,所以黃菲如今,是小有家當的。
只是再怎麽樣眼前不虞匮乏,終究只是暫時,生活倘若要長久過下去,就必須有一個來源,否則就只是一天天消耗,那感覺太使人心慌,所以到了這時候,黃菲一咬牙,幹脆走進了百貨公司,這種狀況之下,無論怎樣的職業,自己也要做了。
百貨公司裏面的職位,倒是還算相對好謀求,黃菲到了經理室,經理一見她,只看了兩眼,便肯答應錄用:“皮鞋那裏剛好缺了一個人,突然辭工走了,你這便可以頂上,回頭買一支口紅。你的行頭是可以的,頭發有些短,戴一個發夾,擦些粉,再打一點口紅,直接就可以去站櫃臺,明天就來吧。”
皮膚是粗糙了一點,面色也不太好,不過經理閱人無數,曉得這是個美人胚子,臉色上可以用脂粉遮掩,保養一陣,準定是個搶眼的。
黃菲于是回到家中,便從箱子裏取出一支口紅,一盒香粉,又去街上買了一枚發夾,第二天早上,洗臉之後,對着鏡子,先用粉撲撲了臉,又淡淡地在嘴唇上塗了一層唇膏,再然後,齊耳短發的鬓邊戴了發夾,便去了百貨公司的皮鞋櫃臺,售賣小牛皮鞋,都是進口的高檔皮鞋,她是專賣男鞋。
要說桂林,抗戰之中作為大後方的這幾年,各地有錢的沒錢的都湧來這邊,市面上居然有一種出乎意料的繁榮,蘇杭鋪子、燙發店、西菜館,紛紛開張,還有自己供職的這一家公司,專賣舶來品,歐美的西裝皮鞋、手表、香水化妝品,擺滿了櫃臺,到了深秋時節,海虎絨的大衣也挂了出來,比起東方風味的真絲睡衣,又是一種別樣的時髦,帶着現代氣息的西式華麗。
桂林的如此種種,讓黃菲很是難以接受,前線在流血,後方卻如此奢靡,仿佛每個富有金錢和精力的人,都在忙着追逐潮流,拼命享受每一刻,堪稱窮兇極樂,這讓習慣了延安清苦生活的黃菲感覺到格格不入,雖然不是在抗大讀書,不過黃菲知道抗大的校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整個延安彌漫的都是這種氣氛,然而在桂林,有一股水果腐爛的異樣氣味,甜膩膩,卻刺鼻。
其實并不僅僅是桂林如此,當初一進入國統區,舊世界的氣息就撲面而來,到如今,黃菲已經冷靜下來,可以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對立于延安的地方,在潼關縣城,自己看到了乞丐,蹲在牆角落,很無聊地捉身上的虱子,而在延安,是沒有乞丐的,這就是階級啊,不同的階級之間,境遇相差如此之大,每當想到這些,黃菲就感到胸口發堵。
事實上黃菲如今的憤懑,并不是因為自己的處境困窘,她從九月中旬在這家公司做事,僅僅兩個月,已經是公司的紅人,一頭女學生的短發,戴了珍珠發夾,青春而又雅致,還帶了一縷書卷氣,仿佛她不是在這裏站櫃臺賣皮鞋,而是在圖書館裏,正在翻閱書籍。
黃菲的相貌本來便是很好的,在一衆女店員之中,很是出色,所以不多久便給人傳揚,此外特別讓她能吸引人的,便是能講一口可稱流利的英語。
黃菲在女大,速記之外也很用心學習英文,雖然說不上水平多麽的高,但日常口語都可以,桂林駐紮着飛虎隊,這些美國空軍人員有時候會來商店購買物品,比如皮鞋,到了這種時候,就是黃菲出頭上場,別的店員雖然也有伶牙俐齒的,善于辭令,有的甚至能說幾句英文,但是不能像黃菲這樣自如地交談,于是這種場合,黃菲就很是露臉,自然而然名聲大噪,簡直是公司的活廣告。
因為黃菲如此有名,公司對她便也不薄待,很是看重的,每個月薪金六十元,是銀元,黃菲堅持不肯要法幣,一定要銀元,哪怕為此要将薪水稍稍降一些,也是可以的。
每個月六十大洋,雖然不是非常高,不過在當前的物價之下,還是可以應付生活,只要不追求奢華,很能夠憑借這筆收入,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所以黃菲的葡萄并不酸,不是因為自己過得很凄慘,所以看到什麽都憤怒。
黃菲之所以不能夠融入這種氛圍,是因為頭腦中“平等”的觀念,以為人的生活不應該相差如此之大,一邊漂在天堂,另一邊則苦苦掙紮,這是無論用什麽理由,都不能說得通的,哪怕有上千種辯護方式,然而只要一看到兩邊如此不同的生活,那種直入眼簾的苦難,就讓人無法再說什麽。
因此每當她清早起了床,梳頭洗臉之後,坐在桌子前,把Max Factor的粉底擦在臉上,又薄薄塗一點口紅,都感到一陣難受,臉上火燒火燎,嘴唇則如同給火鉗子燙了一般,在延安,哪裏有人會擦粉呢?更不要說塗口紅,自己聽人家談起延安的掌故,只有兩個人擦口紅,一個是海倫·斯諾,就是《西行漫記》作者埃德加·斯諾的夫人,另一個就是吳光偉,曾經非常有名的一個人,只不過後來悄悄離開了延安。
腦海中翻湧着這許多的情緒,黃菲放下了手中的口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頭拿起桌面上新買來的一本書,茅盾的《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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