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心所向的安寧

幾天之後，我與鄭平見了一面。

我跟鄭平說出真相的那天，正巧是夏至。如今我再次見到鄭平，都已經是立秋了。

鄭平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眉眼之間透露着雄韬偉略，年紀輕輕卻頗為霸氣，那種真正的強者氣場令我傾倒。

如今再見到他，他落拓憔悴，瘦的形銷骨立，當初的眼中豪情消失殆盡，只餘麻木與疲憊。

我有些可憐他。

這半生都活在親眼目睹母親被殺的陰影裏，他奮力地想戰勝陰影，想獲得重生，可最後方知這一切都另有幕後主使，而這幕後主使是一個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到的人。

這半生的掙紮和反抗，一夕之間都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這次見他，是他先來找的我。

他請我和他一起去先貴妃宮殿中。

他身着一身素服白衣，頗似披麻戴孝之感。

本來英俊得令少女懷春的俊秀面龐，如今卻落魄成毫無光彩的平凡模樣。

現在的鄭平看起來，就像一個街上到處都是的貧民百姓，就算天賦一張好皮囊，也被人生折磨得黯淡普通。

鄭平小心翼翼地挖着，一點點地将先貴妃的遺骨挖出來。

我在一旁席地而坐，安安靜靜地陪他。

他要我陪他，也許是沒有勇氣獨自面對這樣的悲劇，也許是因為覺得我還算是個厚道人，還算值得讓他信任。

先貴妃遺體的一部分已在土壤中化為了白骨。遺體旁邊清晰可見一些已散落的金簪玉飾，想必是先貴妃被殺時戴在身上的東西。

一般來說，看見屍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我此刻卻無絲毫畏懼之感。

也許是因為先貴妃的遺體不像剛死不久的屍體那樣腐敗惡臭，也許是因為這具屍體的兒子正在這裏小心翼翼地為她收殓遺骸，這場面看起來頗為感人與平靜。

秋風吹過這間荒蕪破敗的宮殿，這場面又凄涼，又安寧。

我內心覺得，在這間破宮殿裏看鄭平挖屍體，比在這宮殿外面和別人勾心鬥角要好多了。我偏愛幹淨與安寧，而死亡才能為人生帶來極致的幹淨與安寧。

鄭平清理得極為認真，他不僅動作很輕，生怕破壞了遺骸，而且還小心翼翼地将先貴妃的遺骨清理得一塵不染。

我瞧着那棵杏樹，先貴妃的芳魂就永遠留在這棵樹裏了。

鄭平收斂完他母妃的屍骨後，拿出帶來的點心與清水，與我一起席地而坐分食起來。

入秋之後，天氣稍稍涼爽了些。鄭平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吃着東西補充體力。

我們就這樣坐着，直到快夕陽西沉的時候，鄭平感謝我道：“謝謝你願意陪我。”

我笑了笑說：“我不是在陪你，我自己願意待在這裏。這是整個宮裏最安寧的地方了。”

鄭平好心地問我：“用不用再打一副角門的鑰匙給你？”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感謝了他的心細。

我與鄭平之間，本是露水情緣，沒想到因緣際會，我陪他經歷了這樣一件事情，竟就這樣變成了共同走過了人生起落的友人。

鄭平開始給我将起他母妃的事。

先貴妃與先帝，一見鐘情。

先貴妃的姐姐，是先帝的一位婕妤。那位美人生了位公主，先貴妃來宮裏看望自己的姐姐，于是順理成章地遇見了先帝。

先帝那時候大概二十六歲，先貴妃那時十六歲。

據說，先貴妃性子極度恭順，而先帝性情格外霸道，二人一見面就仿佛天雷地火，遇到了彼此的天賜之人。

先帝與先貴妃初遇的故事，在宮中一時被當做佳話傳頌。

很快，先貴妃入了宮，一入宮就被封了昭儀，一年之後生下鄭平，然後就封了貴妃。

先帝對先貴妃寵愛得不行，從先貴妃入宮到先貴妃去世那些年，先帝沒有納新寵，而除了先貴妃以外的嫔妃全都失寵了。

對于一位君王來說，這種情況是極少見的，就算是當今盛寵常駐的英昭儀，也不過是一個月能被召幸五六次而已。

而當年的先貴妃，是日日夜夜與皇上厮守在一起。

就在全天下人都以為，先帝與先貴妃是愛情傳奇，會永垂不朽的時候，先貴妃忽然去世。

五年之後，先帝病重而故，但據說，自從先貴妃去世之後，先帝就一直纏綿病榻。

鄭平就這樣同我訴說着，給我描述着當年他如何的父慈母愛，父母是何等情深似海，一家三口人是如何幸福和睦。

我很是不解，既然如此，那先帝為什麽要殺先貴妃呢？這件事又和當年的皇後有什麽關系呢？

這可能是我永遠無法明白的事，真相永遠被塵封在了過去。

鄭平繼續向我傾訴着，傾訴他父母對他的疼愛，他的聲音聽起來飄忽不定，也許是因為在回憶往事，所以聲音聽起來仿佛也是從過去傳來的一般：“我母妃去世之後，父皇就下令封宮，将伺候過母妃的宮人一律遣散，誰都不準再進這間宮殿。”

“過了幾年，我長大了一些後，才從管這宮殿的人那裏拿到了角門的鑰匙，于是就經常悄悄溜進來。我第一次進來的時候，這宮殿裏到處都是灰塵和老鼠，母妃的被子和衣裳都被老鼠咬破了。”

“我想找一些母妃的東西随身帶着，我只要帶着母妃的東西，就會覺得仿佛母妃和父皇都還陪着我。然後挑來挑去，最後挑了一個舊香囊。雖然不值錢，但那上面繡的是鴛鴦，我覺得比那些毫無感情的金銀首飾有意義。”

鄭平沒完沒了地回憶着過去，回憶着他半生裏最快樂的時光，然後聲音越來越低，想來是挖了半天過于勞累，說着說着就倒在我肩上睡着了。

我一動不動地由他倚靠着。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這宮殿一黑下來，就會顯得有些陰森瘆人。

但此時，我心中的疑窦已消除殆盡。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沒有了疑惑的我，看這宮殿，只覺得這是一個無比安寧的所在，只覺得說不出的悠然神往。